发表时间: 2024-07-26 10:55
一、北漂梦寻
春节,本该是普天同庆、欢天喜地的日子,而对于白芙而言,春节,是不祥的,甚或是一场劫难。每个春节,白芙的一颗心便裹挟着零下五度的严寒,迎受母亲准时爆发的癫痫,和狂不择言的斥骂。
比如说今年这个春节吧。大年初一,像一场恶梦似地,白芙一觉醒来,服毒自尽的母亲的尸体,赫然停放在小学校的大礼堂里。哭泣声、哀乐声丝丝袅袅,腾空而去。天阴风紧,校墙外的街道多么清冷。
为了闯春节这个“生死关口”,白芙哪一年不是头破血流?这个年关,母亲未能跨过去,此去以后的每一个春节,都将是白芙一人度过了。
礼堂,曾经是小学生们歌声的海洋,而今因丧事嘈杂乱套像一锅粥。校长,一个体态肥胖的老奶奶,走近白芙,叹息说:“五年前,你妈妈,是一个多好的老师,……好,毕竟,毕竟是安乐死。”
平日里,母亲没病的时候,也是和蔼的,细致地为白芙缝扣子,下螺蛳粉,柔声叫白芙,女儿,该起床了,该吃饭了。
母亲走了,抛给她一屋子的寂寞。此后,她在人前很少谈及母亲,只有一声声发至内心的幽幽叹息。
她已经大学毕业,母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寒日无花,惟菊不知死活地怒放,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它们不肯为白芙黯谈的心情萎谢一点点,以示悼念。自此,白芙恨透了菊花。菊不为动,仍发出清寒彻骨的苦香。
葬礼后,她随在京攻读博士的师兄(母亲曾教过他)舒骏北漂而去。菊香再浓烈,也追不上火车车轮的飞旋。
火车开动前,酒后的她带着一点点醉意,将脖子上的一串碧绿的水晶项链解下,扔给站台上一个素不相识卖茶叶蛋的村姑。村姑接下,谄媚地笑,递过一只茶叶蛋。她摇了摇头。三千块钱的水晶项链,母亲传给她的。母亲弃她而去,她也不要母亲的遗物了,她整理着思绪,要带一份干干净净的心情到北京去打拼。
一缕柔发不听话地落下来,粘在鼻子上,白芙猛一甩头,没有用,甩不掉母亲的影子。
那阴影却是永恒的音像制品。后来,当她于床榻贴着男人们的鬓发,遥看他们的背脊,整个下体炽烈吸附渴望,于是又觉得母亲暖暖的关爱回返了,她只不敢看上面那张脸,必是白里透着青,锋利的尖牙呲着,像灵堂里母亲的死相。
在舒骏的冷漠中,在车轮的一路颠簸中,白芙心里那股刺鼻的菊花香,渺渺茫茫,终未散去。
她想借舒骏的肩来靠靠,却是不可能,舒骏眼里的目光散淡而又遥远,他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心里有雨画。女友雨画是地方税务官,内涵平庸,外表却美艳。舒骏与雨画,是盛世中极稳定的一段苦恋。
北京到了。抛妻弃女的父亲就生活在这里。白芙十六岁那年,像在某一片土地撒下一颗种子而后又把它遗忘的人,父亲走了,与母亲离了婚,父亲是北京知青。白芙从此恨父亲,也恨北京——是它抢走了父亲,白芙决定打垮它,这个敌人。诚如白芙有一天看的电视剧:一位靓妹闯京城,老是找不到工作,正当她准备黯然离去,突然不甘心,遂毅然转身用很酷的姿式手指面前烟蓝色的大厦玻璃幕墙(象征都市)说:我跟你拼了!当时白芙看到这里很激动,心颤了颤。故事的结局自然是,靓妹事业成功,爱情如意——拼赢了。可那是演戏啊。
然而下车伊始,白芙就一直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出站口人潮汹涌却又秩序井然,身材魁梧的警察穿着草绿色的棉大衣转来转去。
这片大地如此广袤,琼楼大厦栉比鳞次,璀璨夺目的霓虹显出与别处不同的磅礴大气,名贵轿车汇成的车流源源不绝。北京就此将她征服,她本来是欲与之“搏斗”的,倒一下子成了她的朝圣者。
白芙,她有十八般武艺么?她的专业是作曲,喜爱唱歌,她的外型酷似李玟,嗓音却有田震红豆沙似的低哑。在“想出名”的两万多人“北漂集团”中,她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卒子。虽然她拥有魔鬼一般秀颀的身段,青春丽绝的容颜。
舒骏开了金口:“急,也急不得。先跟我到地大安顿两天罢。” 说完领着白芙,直奔西直门,再转车到地质大学。
舒骏到校即给雨画打电话。整个北京求学过程中他与雨画一天一个长话,雷打不动。他认为,这样才有“效果”。迂腐的舒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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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白芙孑然一身,有谁牵挂?舒骏的室友棉欣避出去了。棉欣开始误以为白芙是舒骏的女友,尖叫一声:“我还碍在这儿干哈呀!”走人了。
白芙坐在他们的二人宿舍,她觉得自己对舒师兄的潜心治学,是种干扰,对他仙游一般的钟情相思,是块路障,她也明白她最好是走开,可是走,走到哪里去?
外面的夜色,一团漆黑,内心也是恒久的黑夜。昏暗中一豆欲睡的灯光在飘闪——那是她在北京的一位网友,家住丰台区某国防科研所。
白芙决定打电话过去,打给那位网名叫水上浮萍的网友。
网友在电话这端沉默了很久,全然没有对方想象中的兴高采烈,与那头白芙的欢欣雀跃形成很大反差。
“后天,后天吧。后天你过来。”水上浮萍终于说。
却为何又要推迟两天?白芙无从细想。总之有了希望。
地质大学附属宾馆客房里,有南方人白芙不曾用过的暖气。在寒冷干燥的北京,房里却温暖如春,云髻高挽闭月羞花的白芙侧身斜卧,暖意令她浑身酥麻,胸口淌汗。
在文化艺术的天空上,会有她的一席星座吗?她遐思中,自己仿佛已成名成家,拿着金质或银质的奖杯,傲然而立,她要把成功展示给薄情寡义的父亲看,同时还告慰阴曹地府里的母亲。白芙仿佛身化钢锥,费力地扎入拥挤而寂寞的都市土壤之中,侥幸地存活下来了。
她想起在来京的火车上,本来是没有座位的,却有一位戴眼镜的斯文男子给她让座,他自己站了一天一夜,还买来大堆名贵小特产小果脯,让她品尝,他是学雷锋,还是为了减肥?不是吧,他并不是很胖……车至武汉,那男子下车了,下车时恋恋不舍频频回首……一切都怪这女子太过美貌吧!
白芙绝对拉不下面子去地铁口、地下通道弹吉它卖唱,也不愿去地下旅馆与老鼠蟑螂为伍,那么网友“水上浮萍”就是她安身立命的一碗水。
第二日清晨,舒骏来敲门,不坐,站窗前,对窗帘嘟哝一句:“走,去看国际电脑博览会。”
在国际展览中心展厅里走至中午,舒骏等一大帮伙伴,走得精疲力尽,舒骏出去买鸡蛋煎饼慰劳大家。生平初见那么大的饼,白芙暗暗心惊。
终到网友预约的那一天,白芙兴奋不己。师兄送她,从北至南,纵贯整个北京城,耗费了大半天。只见网友“水上浮萍”一身皮装,漆黑晶亮,驾太子型高座摩托,在街口守候,威如天神。
相形之下,舒骏自身的书卷气显得苍白无力,像小茉莉。而“水上浮萍”是御苑雕栏里的紫薇花,泼天泼地的富贵气息。他真名叫亚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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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骏却不卑不亢,伸出手去,与亚伦一握。
如长江三峡工程实现合龙截流,大局已定。
临别,白芙强塞了些钱给舒骏,表示对他一路关心照料的谢意。舒骏自然不会接受,他一副“正气傲骨”富贵不能淫的样子,他牙咬着,目光严峻,似隐忍着无名怒气,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是她小觑了他。她突然羞惭得无地自容。
亚伦在白芙上车后座那一瞬,赞道;“海个儿啊!”(海即太高的意思。)白芙身高1.71米,与1.82米的亚伦走在一起并不显矮。
幽静典雅的俄式小楼,矗立在闹市中的杏园。庭院深深的杏园午后,亚伦携美人归。
单眼皮的亚伦,眼睛深邃,嘴唇夸张地上翘,竖直的鼻梁单薄,却不塌。他是年龄不明那类男子。
极宽的一层豪宅。进屋脱去大衣,亚伦靠着沙发,点一支烟。“好好的眼儿眯它干嘛?您真不知道吗?您不用作态也很迷人儿。”京味话,舌头拐过了几道弯。
“水上浮萍!”
“甄贵妃!”他们笑着称呼彼此的网名。
“您钻了一个空档您知道吗?”亚伦语出惊人,“好些网友要上北京来,我没让。刚走了两个。还有两人哭着喊着也要过来,我正琢磨,您就突然之间……从天而降。”亚伦踌躇满志地点点头。
白芙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她心一凉,至此也只好沉静地等待他的判决。
“得,来了就来了。既来之,则安之。先休整两天 有什么想法再告诉我。”亚伦训导完毕,带白芙转过长长的走廊,去见母亲和妹妹。妹妹是人精一个,她用挑剔的眼神居高临下地“鸟瞰” 了一番可怜的小姑娘,说:“还行。”白芙如释重负。
见亚伦母亲时,白芙更忸怩,故作镇静地微笑。老太太银丝满头,面部皮肤也白得近乎透明的玉片,杏核似的双目炯炯有神。母亲系某部司级离休干部。
夜来了,白芙进浴室洗浴,忘了关门,亚伦推开一条缝向内窥视。白芙觉察到,他便尴尬地笑:“壮壮的。我喜欢。”白芙自感委屈,只当受了侮辱一般,她气呼呼地将一罐芳香的干花掼入浴缸水中,“砰!”水花四溅。在这宅子里,随处触手可及亚伦的气味和身影,她只好爱上了他。白芙自抚鲜艳的肉身,觉得自己像枚杨梅果,由酸转甜,变得适口起来。
亚伦坐在电脑前网聊,与河南的水明月四川的水莲花嘻嘻哈哈。白芙依在绣枕上似睡非睡,一脸困乏。外面“沙沙沙”下着小雪。
电话铃响,是亚伦的好友黑狼,他是执着的单身贵族,高干子弟,十足的官二代。在电话里一阵暧昧的坏笑过后,黑狼说:“那……您忙。明天再联系。今晚祝您幸福。”挂了。亚伦一手叉腰,一手拿电话,意犹未尽:“喂喂,黑狼,黑狼!这小子!”
春意盎然的杏园内室,亚伦眼里突然闪过一道恐怖的白光。他的床,惯常是欲望的祭礼台,一个个妍媸肥瘦的女人是被缚的羔羊,以自己的肉身祭祀梦想,任他开膛破肚。今夜的女孩如花绚烂,她必将引领他步入水草丰美、繁星满天的佳境。
这是白芙的初夜。她后来的记忆里却只有亚伦那张黑色的床单,海一样墨黑的床单边角绣着一朵硕大的白牡丹。对这样一张床单,亚伦是渴望己久才觅到的。黑的底色,衬托女体肌肤的莹白丰腴,更激发兴奋点膨胀。白牡丹与玉美人相映成趣。结束后,亚伦催促白芙:“快穿上,到对面去。”
对门是一个小小睡房,亚伦早就备好。白芙手忙脚慌地套衣,只觉腿脚万分疲惫,澄澄肉光在门边一闪,完成了咫尺天涯的距离。亚伦想,寂寞的我遇见孤独的她,我有什么罪,她又有什么错?他却不知道他命运中的一场桃花劫降临了,像一张不可触摸的蜘蛛网,罩下来,罩下来。
此后,当白芙在别的男人身畔小憩,会依稀听到小雪洒落的沙沙声。从此,她的心理状态永是年方二八的绮年少女,也总是这般速战速决,十分利索,如匆匆过客,不管——他——是谁。
随后,亚伦驱车载着白芙去蓟门桥、三里屯、玉蜓桥、四环路疯了几日。他们看见有人身背画板沿街给人画像(10元一张),有人肩挎吉他弹唱挣钱——为了一个午餐盒饭。其中有一位诗人,关于他的作品的研讨会,就在离他卖唱点不远的一幢高层建筑里举行。某大型报刊醒目地套红标出:“XXX(这位名诗人):没有吃,没有穿,看你还能撑多久?”他睡在哪儿?郊区农民破平房砖坯搭成的草铺上。
白芙被感动了,她滴出一颗泪来,掏出五块钱扔在他的行囊边。诗人点头说:“谢谢!”手上并没有停下来,他卖力地拔弄弦索,唱经典流浪歌,或校园民谣:“青春的花开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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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上摩托,亚伦与白芙感受着速度,路经一栋简陋的筒子楼,见外边散坐着几个男女在聊天晒太阳。“住的都是穷人。”他对白芙解说道。两人驾驶摩托飞驰而过。白芙想,其实我跟那些手操砖刀、肩挑灰桶的民工又有什么两样?他们为了老婆孩子,而我为了我的星梦。
通过亚伦的朋友阿南介绍,白芙暂时进了有名的赛特饭店大舞台唱歌。阿南任里面的保安部长。她不愿穿坦肩露腰的小衣小裙,经理便不软不硬地说:“白芙小姐,要面对现实啊!我的妹妹。”听着训导,白芙无事可做,她讪讪地回身倒了杯水递过,经理趁势拉了她的手,温情一捏,迷迷地眼神相勾,灯光下只见经理的鼻尖开始渗油。白芙心里很是恐惧,只想逃离这个是非场。
唱歌不是说一唱就可以了之的,花絮满天飞。总是有一些自视甚高的大小款儿相邀,跳一曲舞,或到贵宾包厢坐下,喝一听啤酒。其中诱惑,如狗熊饮蜜欲罢不能。
一个名叫张丽的外地小女款儿,长相秀气,年轻得不能再年轻,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可是,她一双深目里的世故,渍透老辣奸滑。
这晚张丽喝多了点猫尿,跳舞又抖得浑身散了架,她常来,于是央着半熟的白芙伴她回去。“白芙,听说你也姓张,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子哩!”张丽说。白芙遂很感动。她那么孤独,那么渴望融融的暖意,哪怕是一盏燃着的油灯,她也要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大家都是出门人,都是年轻女孩,都不容易啊。这种关系本是一杯生涩的苦咖啡,可白芙在心里认同了张丽,自顾加了一勺信任的糖进去。
这晚白芙唱的是张惠妹劲歌《牵手》:“牵手、牵手、 奇怪的废话少说!”跺跺脚,一摆胯,一扭臀,一手高举轻抚脑后,定格,比阿妹还阿妹。
坐在车内,张丽半醉不醒:“唱歌,声嘶力竭的,不累?”她用手点点白芙性感的下巴。
白芙心里微微震动,却向她喷一口烟雾,不语。
“不要这样子唱下去了,好不好?或者……你愿不愿意到我们文化公司里来谱谱曲,打打字?你创作的每一首歌曲,我负责制作包装发行。”
为何来北漂,只为这一句呀!白芙仿佛看见了空中飞翔的天使,七色的彩虹。白芙眨眨眼,幻境消失了,泪却滴下来,她忽然想跟张丽说一说那个春节以及母亲。
外面不再黑暗,灯光一片璨然。
四月和煦的春风,夹道蔷薇。文化公司在一家大型无缝钢管厂的招待所里。说是公司,不过租了套略宽敞一点的公寓。六层一单元,两对门,竟是十二家“公司”,大家都是如此,有什么可笑的?只因地处京都心脏,便堂而皇之在公司名头冠以“中国”、“中心”的字样,一个个男女“老总”潇洒进出,面上并无丝毫愧色.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北漂集团”一员。
他们是快乐的。
白芙被张丽请进门坐下,小厅里沙发、电脑、桌椅、电话。白芙与张丽越谈越投机:白芙谱曲、配词,由张丽一甩手,卖出去……
白芙豪气冲天,是啊,高低贵贱,在此一搏。如古时大泽乡陈胜吴广那句醒世恒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这种近乎催眠的效果下,白芙把张丽引为知心姐妹。
“怎么样,押一件东西吧!定情……信物?”张丽真的是醉了。“下星期一咱这就开始上班啦!”听了这话白芙心里豁然一亮。
白芙极爽快地扯出自己身份证,张丽仍然面有难色,白芙遂褪下一只描龙水晶镯,罩在各类证件上。张丽即成了她的经纪人。
别了张丽,白芙哼着三宝作的《牵手》电视剧主题曲,踏着一地缤纷的落英回到住处。她内心无比安宁,如驮着唐僧到达西天佛地的圣马白龙。
是否终成正果?
那只描龙水晶镯,是亚伦的妹妹暂借给白芙佩戴的。后来白芙想想,没有必要押那么贵重的东西呀。打电话过去,却不防张丽的震宇文化公司的座机欠费,手机关机,张丽成了一尾潜入深海的母鲨鱼。
白芙月底再访文化公司,竟是换了牌子,改营猴头菇了。像《聊斋》中与狐女同居的书生,出外郊游提早归来,见印象中的朱门精舍变作荒草狐窟,茫然无措。白芙毛骨悚然,欲转身离去。却被招待所女老板阻住,楼梯口堵着两个乔丹似的莽汉。亮出一张纸,上面大意是张丽拖欠房租十多万元,电话费数千元,而白芙是张丽的担保人,身份证号码打印成黑体字。
黑色的,腥臭的字迹,如被杀死的母猪潮血。
白芙手腕上另一只描凤的水晶镯,此刻仿佛变成哪吒的乾坤圈,对着白芙的天灵盖一计重扣,她痛得蹲下去,一点点呕,呕出昨夜喝的干红,额上有血。
一只镯7000块钱。
那个,那个小女款儿,叫张丽吗?张丽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月牙儿,嘴角似挂着无邪的天真。神志暗淡中,白芙梦游的母亲突然从病床上坐起,傻笑着,啐她一脸的唾沫。
那个午后,在树荫的暗影里,走入绝境的白芙在打电话。
“我在上网。”亚伦有气无力。潜台词是:“别打扰我好吗?”
“我在机房。”舒骏有几分不耐烦。舒骏读着博士,留学,去过几天英国,准备的论文是有关矿石粉碎的。他的迂腐,被室友棉欣嗤笑过几次。去夜总会,棉欣递给舒骏五百元,叫他随意寻欢。舒骏的心和手脚却一直在抖,倒像害怕那个舞女非礼他。通宵,他就那么拘束地端坐着,五百元小费却是赠送了那舞女。棉欣知道舒骏坐怀不乱后拍腿,大叹,继大骂,五百元白扔了!买点什么绿色食品回家吃吃不好?!
“面对现实”后的白芙,也不是没有试过舒骏。衣裙是白芙自己脱的,在朋友寓所的床上,玉体横陈淹然百媚。舒骏便像鸦片鬼一样两眼泛血,绕室行走,终于,终于裸露了下半身,茁壮如鹿,不过,仅仅是展示。“看,我是正常的男人是不是?”他喘着握白芙的手说,“我,我不会的。白芙妹妹,我在保护你,你知道吗?”舒骏又亡羊补牢地加了一句话,“在亚伦那里,你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呀。”他始终放纵不起来。白芙不可救药地爆出哈哈疯狂大笑,这笑声像晴天霹雳,似乎震破了舒骏的耳膜,血涕从鼻腔窜出,又咽进肚里。他是真正身心健康的男子。
棉欣是不同的,他是新生代博士后,年轻有为神采飞扬的样子。棉欣去过非洲,做过珠宝钻石生意,养了两个金丝雀一样的川籍美眉。他喜欢肩挎一个阔大的褐色书包,坐地铁去与人谈事;喝醉了用一只白皙的手抚摸女伴蔷薇花瓣一样的脸。
棉欣来自甘肃,却是南京侯门贵婿,可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大舞台一同唱歌的女伴芝芝一听,就跳下吧凳:“白芙,你被张丽骗了,打110啊。”
白芙低头,揪发。报警又怎么样?在警方看来,北漂男女,无一不是无君无父的怪异外星人。他们总是对各色流浪汉特别“照顾”。
“那么……只有……”芝芝沉吟。
经理苦着脸,又踱过来了。在此之前,他给白芙诉求哀告好几次:“……没办法,怎么办?糟了,他又打电话来了!……”
仿佛他身后有无数的冤魂在追。
那个打电话的先生,是经理的老乡,某市外贸局局长,姓刘。他暗恋美艳夺目的白芙大概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奈白芙总是横眉冷对:花,不受。酒,更拒饮。在正当韶华的白芙看来,权势,即烟毒。
经理故意与芝芝闲谈:“我们老乡这次出来,你知道他动了多少款子吗?你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吧!一点五亿呀!……”
芝芝扬手打了个响指,嘟起嘴唇:“酷。”看一眼白芙。
白芙却在看街景。夜来了,车水马龙中,浮游着多少鬼魅魍魉!
在租屋里,白芙趴在芝芝的化妆台上饮泣,“芝芝,这世界整个被污染了。我退无处退,脚边是悬崖,身后是绝壁。”
“我们不过是只小小的金龟子,可总得活下去。”芝芝耐心劝说。她很怕白芙轻生。
周末的中午,白芙终于去饭店叩刘局的房门。事先。经理再三叮嘱她:“你可千万别点破他的真实身份啊!”
二、柳絮风乱
刘局喝了两杯酒,在一流豪华一流干净的宽敞客房内坐立不安。电话打出去十分钟了。人呢?来了没有?
有人轻柔地扣门。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果断地,一拉门。
心目中的仙女白芙手拿香蕉站在门口。
还拿香蕉干什么?我不缺香蕉。脱光,脱光。剥开茧来,一只新蝶,春光曼妙,忙眯了眼,端详,如赏玩一件玉器成色,远观,亵弄,皆是极致的享受。
他一身的虚胖,皮下厚积着脂肪,因频繁在胭脂香泽里浸泡,肌肤日久竟成婴儿的粉色。他无尽的欲望,驱使着他,去暴烈地杀戮,将每一寸丰饶的桃林蹂躏,他俯身向白芙,对准那水嫩的波光,一咬一个鲜红的齿印,又像批示文件后右下角盖上那个中规中矩的公章。他昂起头,小憩,冷漠地合眼,样子清峻奇峭。外面天黑了。
幽冥中,魂灵在忍耐中等待,等待电闪雷鸣,等待豪雨冲净污泥。
心里又恼又恨的少女白芙,却故作羞答答的媚态无言地回吻他。有时,也有小小的蛮横和挣扎,像月季的刺。鸳鸯戏水,白色的床单如水面溅起的雪的浪花,他索取着腾云驾雾的欢爱,汗滴飞溅起的雪白的浪水甜甜的,微咸。他摇着橹,荡开双浆,划动这小巧的梦之舟,却不曾虚脱,只呻唤说,小美眉,我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一辈子!白芙失声尖叫,她今天身子是真的不适。
白芙跑到卫生间浴缸的白色泡沫蔷薇花瓣中清洗身子,喷洒香水,驱除秽气。忽听窗外旋风大作,似有魂灵在夜空下啼哭。记忆深处母亲单薄瘦高的身影浮出水面,在金黄色的天花板四角荡一圈,又渐渐远去了。白芙用浴帽包住黑色的秀发,雪白的浴巾掩了两座玉芙蓉般的乳峰,舌尖轻舔情魔噬啃的伤痕。
“有没有看过《XXX(一代枭雄)和他的女人们》这本书?”他躺在床上开始夜谈。
“我也是历尽坎坷的……”他忆苦思甜。
“这次出来目的就是招商引资。还要去宁波、珠海、厦门,跟我一同去?”他说话鼻音很重。
这话在白芙的心壁叩响了回音:同去同去……脑海里浮现出手拿大刀、长矛、短枪的革命党人,招呼手无寸铁的阿Q,一同去干革命。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梦。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
白芙无所顾忌地说了父亲名讳。刘便惊讶,“噢”了一声说:“很熟,似乎是我们下面一个公司的老秘书。该退休了吧?印象不深……”他失望地摇摇头。
白芙表情平常,目光淡远。
天明时分,白芙收起一张十七万元的银行卡,回去了。刘局顿感身畔冷清。多俊的妞儿,她果然是一面艳帜,红粉中的极品。
原来刘局本是被白芙的美色所颠倒的,孰料,经历了白芙观音菩萨一般清澈的目光与仿佛一直在秋风中萧瑟颤抖的肉身后,他突然一反常态地清正廉明,再再后来升任市长。
世俗的贪欲,像河一样深,而这个女孩是芦苇化成的船只,将他渡航到彼岸。
从此,她如电影《少林寺》中被焚的方丈,固执地盘踞在他心头。
诡异的是此番事情后,白芙在她的人生路途上,却一错再错,错到身心残废,万劫不复。而刘局,不过是她潦草的第一笔。
人世间错综的因果,奇妙的前生后世,实在令人叹惋。
白芙逐渐以某间旧居民楼的套房为家,还小小地装饰了一下。好一片似锦繁花,各路诸侯纷纷放马。不是不收敛,脸上也凄清肃杀,只是白芙冷艳的美,如绝世之香,藏不住,包不了,更不容自弃。
她不是不喜欢孤独,打网球、散步、去书市、游园、搭车、购物,都是一个人。顶多加上芝芝。各类蜜蜂抑或蚊蝇般的男子便赔着小心,尾随着,粘糊着,侍候着,顺着她的意谈天,只为下单购买她倾国倾城的一笑。
也有终于进得她绣帏的,开了唱机,听歌手唱:“爱是狂潮,爱是浪涛,我不要清醒得太早……”他们大谈自己所从事的保险业、房地产、银行、报业、运输、饮食、建筑装饰、交通等致富经。有妻室的,照例攻击一番自己的妻室,没有妻室的性子毛燥些,可着劲儿追问:“我们结婚吧,好吗?”
有时白芙听累了,躺在湘妃榻上微笑,床沿坐着的男人会自以为得了暗示,便欺身过去游走着手爱抚白芙姣美的位置。
若是她坐在摇椅里伤心哭泣,那些或苍老粗糙或修长光滑的身形便倾斜过来,抽一张印着暗花的纸手帕为她拭泪。
她爱穿雪白的套装,佩墨绿色的胸花,长发低垂如水,像心如明境的小龙女,却爱唱迷离艳冶的单身情歌。
亚伦在网上活着,已有一个多星期没下线了。间中有网友自云南来,一个美丽的白族女子,带来一大包天麻。
亚伦的母亲却甚喜白芙,因此她对亚伦其它的女网友持抗拒心理,只差没吐出那三个字:“滚出去!”
亚伦嗜好炒股票,周一到周五,他不错眼珠地盯大盘,中午听广播节目股市评弹,下午听股市传真、财经快讯。他买进卖出,有赔有赚。偶有股友请教,他对着电话侃股经,渐成专家。
亚伦做过期货,此行如赌场。大起大落的强刺激中,亚伦炼出坚毅果敢的意志。那段时日,他紧张得连厕所都不敢上,唯恐一回头,“点儿”就没有了。无奈亚伦“点儿背”(运气不佳),陷进去三百多万元。那年大年三十,债主纷纷登门,把老母亲惹烦了,拿出私房钱替儿子还债,方才摆平。
没有母亲,亚伦那一刻就得去当乞丐。
亚伦永是老太太的一块心病。
正当亚伦求学的少年时,却去全国大串连。后去四川当兵,已提干,又查出乙肝。转业到科研所,做秘书,正欲提升,又因莫名其妙地因挪用公款入狱,受了不少罪。
还是母亲救他出来,闯过虎牢关。
身居部级高位的老爷子,最不放心的也是亚伦。临终前,唤他挨到跟前,痛说革命家史:老功臣本是地主家的放牛娃,长沙人。跟着部队长征到陕北……进北京城,接管,后……到土耳其、瑞典做外交官……老爷子手颤抖着指一张陈旧的照片,那是城楼上,五位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军人,老爷子站在最边上,朱德居中。
这半生,亚伦什么没见过?楼上住着一位火箭专家,他在文革中被活活打死,一溜楼梯的血,他怕过吗?也有人要来抄他的家,是亚伦叫了几个少年死党与造反派虎视眈眈地对峙,家总算捍卫住了。
白芙的麻烦事,他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一回,身份证的事,他还找了人。
听说,白芙那块地儿发生了血案。两位男友不巧在她寓所里“撞车”了,争风打斗。白芙也牵连进去了,拘了一晚,不放。执行公务者系男性,被白芙的容颜光华惊吓,早骨酥腿软,忘了今夕何夕……于是,亚伦又找了一回人。
又听说,白芙自己谱曲填词,自己配唱了十五首新歌,找了某音乐人的工作室合作,对方也答应录音制作,开价十三万元。钱交了,那人却销声匿迹,就是这样子,她又上当了。
十三万,是她多久的心血累蓄?制作新歌的梦破了,像水泡泡。她惨到要挨饿,电视机都抬出去卖掉了。
亚伦想,白芙太放任了,她自由得是有点儿过火,照这个样子下去,她不毁才怪!多年来,亚伦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已由慢性乙肝转为肝硬化),他活得是自私了点,可眼看着白芙踏向深渊,他想他必须振臂一呼了。
不太走运的白芙这会儿正与芝芝吃晚餐,很素的一碗手擀面。铁锅久弃不用,早生锈了,洗过几遍用它来煮面,面条仍有股强烈刺喉的铁锈味儿,惨了,这是白芙最害怕最恶心的一种味儿。若是在母亲身边,她早就倒掉了,可这一刻,她明明想呕得要命,却强忍住,强咽下去,她知道,咽下去就不饿了,晚上才睡得着觉。而喉头在抗命,在咒骂。没有了母亲,这个荒寂无边的世界上,又有什么是咽不下去的?
电话铃响,是亚伦的声音:“……前一段,你太过份了啊。芙儿,回来好吗?”
“她走了吗?”那个白族女子,白芙见过。白族女子想当模特儿,可亚伦觉得她土,文化素质低,不够格。还是回你的苍山洱海崇圣寺去吧。亚伦对她说。
白芙回亚伦处,一进门,把两大包东西扔在地上,就去看亚伦。亚伦因病情恶化,咯血,已卧床不起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黄?”
“白芙。”示意端过痰盂,咯下一大口血,绛紫。
“为什么?为什么?我来迟了吗?”白芙着急地问。白芙已感到了死亡追逼的疼痛。
她俯下身去,静静扶抱亚伦,看他的手掌、脸颊、胸背,密布生长着蜘蛛状的红痣,这是肝病症状之一。白芙仿佛看见一个吸人精华的蜘蛛精,缠附在亚伦身上。
她痛惜地握紧拳。在以往的相处中,他不止一次地说,你伴着我,走这生命的最后一段吧!我会写一个遗嘱,托你去天津港租艘船,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去。
他说得很认真,微笑着。
她心里恻然,开始落泪。
情愫的种子,是千年的红莲,抽枝发芽始于一个恍惚的刹那间。
谁也不知道,白芙在等待和追逐中错过了一段情。
昔日,亚伦是极乐观激进的。“买发展吧!发展又涨了。深圳发展银行是唯一的一支银行股票。龙头股,能不涨吗?”他热心地向母亲推荐。母亲也兴奋莫名:“涨了?赶紧抛吧!不要贪了。要不你又该割肉了。”一个星期内,这支深发展涨了一倍多,涨到天价,天天涨停。亚伦这类特殊人家的股迷,内部消息特别灵通,什么时刻抛,该吸什么股票,有人及时通风报信:“XX(股份公司)老总被逮了,利空!你还不抛,等什么?”比《中国证券报》的消息还真实准确,还快半拍。亚伦还敢玩期货!那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啊!忽悲忽喜。赔(亏损)就赔吧,鱼死网破。
女网友们与亚伦的在电话里的调情其实也动摇不了白芙的核心地位。网友们来信频繁,像一颗颗小小的情感炸弹,亚伦有一天曾收到十九封网友来信。想到此,白芙为自己曾偷看过网友信件而忏悔:亚伦不过是一个垂危的病人啊,我应该原谅他。亚伦众多网友中,水莲花很粘糊,自作多情,她拍了许多自我感觉良好的裸体写真照片发来。而另一个网名叫水明月的女人善于煽情,拍了许多艺术照片发来不说,甚至还寄来一扎长长的头发——青丝缕缕,表达着她的一颗芳心。
一封信就是一颗心啊。亚伦像贾宝玉一般多情地感叹。网恋中的他们在电话里响吻,在网上颠鸾倒凤,在字里行间制造巫山云雨。亚伦自己感觉抵达了他生命的终点站,于是终日声色犬马。
2月14日,情人节的清晨。
水明月打来电话与亚伦风流缠绵。 冷不防白芙疯子一样扑过来厮打,一双手扼住了亚伦的喉咙。其时亚伦肝火正旺,一耳光就把醋坛子白芙给打昏了。
白芙醒转后,悄悄向水莲花水明月发送信息,把她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水明月二人毫不客气地反击:我们不是一样的角色么?你得意什么?大家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
白芙砸电话,还想砸电脑,又气呼呼地打电话要订飞机票去海南旅行。亚伦这时才沮丧了,他不愿意白芙离去。
白芙是多么柔婉秀丽的女孩啊!更兼温文慈悲。
亚伦会康复吗?让白芙还来得及去温柔待他,让她在有生之年少一点后悔。
白芙为亚伦的病花了一个月时间翻资料,查医讯。
“不要灰心,亚伦。我们这是在首都啊!一定有最新的特效药,你的病会治好的。听说过兔血拌蜂蜜的偏方吗?可以治肝癌的,还有红苕藤、刺五加……”白芙说。
亚论摆了摆手,制止。“花了十四万了。气功、意念疗法,辟谷(即饿肚子疗法),偏方,梨泡醋、癞蛤蟆煮猪肚,吃过,没用。”亚伦奄奄一息。
以往,当他们的肉身孤掷一注全力博杀,白芙会反复追问:我们可有爱?可有爱?亚伦眼角坠出泪说:“我们厮守下去吧!你做我的伴。水明月水莲花都是虚无缥缈的,好比电话委托股票期货的买空卖空。像你,每次都投资那么多感情进去,就不怕血本无归吗?”
白芙收起了闲情逸志,飞去拉萨,寻访到一位神秘的老喇嘛,求来三包奇异藏药。如当年的白蛇娘子,访遍千山觅得灵芝草。
这都是因为,有爱。
像一个卑琐的婢女般,她为他煎汤,为他奉药。三服药饮下去,亚伦频频上了两天厕所(好在宅内有两个卫生间),排空了所有陈年毒素,病就此痊愈。
亚伦这晚却紧蹩着眉:“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嫌我老?”
白芙自他病好后干什么都是兴冲冲的,她自然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父母的故事?我父亲他……”
“你不是到我这里寻找父爱来了吧?”亚伦盯着这个尤物,这几日在宅子里深居简出,保养得更水灵鲜嫩了,她举止之间天生一段纤美。这朵变色芙蓉花,内帏里的轻笑是嫣红色的,书架前的专注是葱绿色的。其实何用她对悲惨往事作冗长陈述?亚伦的心里早已牵挂着她。
白芙这时开始写诗,她用作曲的音律来打磨诗的节奏感,读来琅琅上口。为了满足这小女子的虚荣心,亚伦便又开始找人,找着了在作协工作的老战友XXX(某名人),帮着四处推荐刊发,把白芙乐了个透。
一个周末,两人正看电视,亚伦却望着白芙出神,白芙轻轻地问:“没有看够?”
“你像一个人。”
“李玟吗?”白芙头也不回。
“参加星光大道模仿秀!”亚伦低吼。跃起打电话。
在下一个星期六,白芙登上电视台的演播大厅,唱《野花》、《有心》,声音模仿着某位歌星,而外型凄艳心伤、痛苦万状的表情,从声音到服装到作派,却几可与李玟乱真。
红豆沙的嗓音近乎清唱,没有过于嘈杂的配乐喧宾夺主。这歌声,更能动人心旌。亚伦听着听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心里叫了一声,好!再来一个!
鲤鱼跃龙门,时空奇丽交接的一瞬。却是生死攸关,是命运的转折点。
这个亚伦,肝本来不太好,但一见白芙有些许的进步,一高兴,他照样买冰啤来喝。
白芙也不辞辛劳,为亚伦跑月坛邮市,买卖节日纪念封或磁卡,或替他去证券大厅交割。每逢牛市股价攀升,人群无不欢呼雀跃;而在熊市一路下跌的绿光里,人们的眼珠子也绿莹莹地,像狼,一片低迷的人气。大盘(电子显示屏)面前,那些小散户小股迷的表情,大悲大喜,张张深刻如书。
白芙往往是进厨房拎一个干馒头或干面包就出去一天。那天中午,她也是如此这般出去,无意中遇见多事的黑狼。
“你?!吃、干、馒、头?!”黑狼没来由地心疼,终于忍无可忍。
白芙不解:“好吃呀!”这是她小学生时就养成的生活习惯。
黑狼夺过馒头扔出车窗外。又下车提来一袋三鲜小笼包点,两听可乐。
黑狼咕嘟嘟一口饮尽自己那罐,随手递过一张名片。他行色匆匆,要去大连出差。
“上班具体忙什么呢?”白芙问。
“广告公司啊。XXX空调(名牌货)那广告,就是我们做的。”
黑狼占房多处。他从大连回来后,就着手策划与白芙的私下幽会。
白芙这几日正好也有些腻烦亚伦的病弱,床第的风疏雨骤,那匆匆的五分钟根本不够滋润她焦渴的心田。
他俩因为网友泛滥成灾吵架、怄气好几次了,这天,水莲花特快专递寄来绣着肉麻情话的鞋垫,水明月寄的则是一个满装着茶叶的包裹。
白芙于是寻着了借口,舍却旧河山,奔向黑狼其中的一个单身公寓,夜夜笙歌,早晨从中午开始(因她快天明才睡,别人的中午才是白芙的起床的早晨)。
他俩放浪形骸的情态,像一只正在腐烂的桂圆果。英俊、自负的黑狼,正当意气风发的壮年,他早就倾慕白芙的芳名了。他在外完完全全是贵公子的派头,对白芙却是千个驯服万种体贴。一时间白芙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白芙去过几回黑狼所在的影视广告公司摄影室,拍了几个广告,米业、伞业,还有卫生巾。
“广告也是艺术。”挂着副总经理职街的黑狼如是说。
公司老总也为白芙的出尘清丽鼓掌。
黑狼纵着白芙喝红酒,醉后两个人说傻话,干傻事。
黑狼偶感不适,白芙就为他踩背,踩到他百病全消,心火焚烧,朵朵烈焰飞蓬。黑狼再不能如静卧的睡佛,于是,状如莲座的圆床仿佛伸出无数铁倒钩,像殉道者耶酥一样,黑狼被钉死在床上。她无怨地紧贴着黑狼,两人倾情相爱,他们脸相亲,心相印,身下床单上白玉兰图案汗滴淋漓,腥涩。房里闪亮着四色彩灯,音响里淌出韩国的民歌,重重敲出,地震般的鼓点,好似魔域桃源。
“周末去哪里?”白芙娇慵的声音。
“爬长城。”
“不嘛,都去过七八次了。
“爬香山?”
“累。”
“去颐和园好不好?再要不雍和宫?”
好不好?好不好?黑狼一色的低声下气,白芙也觉得烦腻。
他们最终是去野三坡寻幽探险,黑狼只觉得行军拉练一般累,但为了白芙的勃勃兴致,他甘心赴汤蹈火。
将暮未暮的归程,他们在布置成竹篱茅亭的酒家吃饭。南方人白芙大嚼老虎菜芫荽生拌青椒丝辣出了涕泪,逗乐了黑狼,呛了一口汤。
“世上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
酒家老板殷情地放送乡土的康定情歌,喜气洋洋的气氛。
与黑狼在一起,白芙习惯了撒娇撒痴撒赖。她那日无聊中拨通舒骏的电话,一时转换不过来,她惯常的嗲声把舒骏吓着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你是……”以为是他曾赠过小费的舞女,“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舒骏贼头鼠脑,一边接听一边看门口怕有同窗好友进来。
三、江花欲燃
“我在实验室。”舒骏极严肃,拒人于千里。他不敢相信,电话里那个娇声欲滴的女子是白芙。
白芙回过神来,变了种原木色的语调,舒骏出窍的灵魂才得以重返真身。“雨画要来度假。”他告诉白芙。
“那,祝你们双栖双飞,恩恩爱爱!”
“你这……死妹儿!” 舒骏被点着了痛穴。
又一个周末夜晚。白芙去电视台“星光大道模仿秀”领奖,在舞台漫步,一束圆光追着她,台下新的粉丝群,目光贪婪,如潮涌动。白芙轻启朱唇唱《靠近我》,苍凉的声音,苍凉的手势,苍凉的意境。像极了原唱原声。白芙媚眼如丝,丝丝入扣。当场即有“星工厂”与她签约,愿意出资包装,艺名,歌路,炒作,造势,推出。
事业蒸蒸日上,身边有善解人意的黑狼,她乐不思蜀。
亚伦却想她。相思无用,相思成灾。他已很久没有上网聊天了。水明月水莲花重新与她们的前夫言归于好,他跟谁聊?炒股票?买的几支垃圾股通通被套牢,无一幸免,炒无可炒。
亚伦遂想起白芙,入骨相思。打电话过去:“请你回来,宝宝。”
白芙却受了黑狼的蛊惑,耿耿于怀那日亚伦为接女网友的浓情电话给自己那记清脆的耳光。更不要提起那扎着“爱你一万年”字样的红鞋垫……他一天可以接到十九封信。茶叶……她怎么知道他爱喝茶?!以及那女人多情的头发——夹在信笺里寄来的。
那么多悲,那么多恨呀!“咯”地一声,白芙把一块香皂摔到地上.一脸凄厉地发飚:“谁还会再去做他的哈叭狗呢?!”
白芙已接受黑狼订婚的玉指环,二万二。“原来,孤独的人不一定是最有力量的,那么,是易卜生骗了我。也许牵着手一同走路,会天天有花有酒有风景,白芙,这感觉,实在妙!”黑狼紧紧抓住白芙的手。这么多年了,他本来是准备攥紧双拳一个人把冷酷的贵族化的单身行动进行到底的。
彩灯下,黑狼的一张俊脸苍白着,鼻梁的线条十分柔和。白芙被打动的心,如帛裂,很悦耳的清响。
“那么,让我做你唯一的起点与终点。”白芙莺声呖呖,让黑狼感觉不是春天,胜似春天。
那次在野三坡,贪看美景,极陡峭的山崖边,黑狼为了护卫白芙,一脚踏空,栽倒滚下崖去,一路毛竹芒刺,划破脸,又坠进下面一个深潭,好险!救起来后只说是小腿轻度骨折,回城打的点滴。黑狼微瘸了很久。
白芙瞎猫碰到死老鼠,意外拥有这样一份专注的深情,她如登仙境如归故乡,心里有的只是对黑狼伟岸身心的渴慕。
亚伦无计可施,只好求舒骏、芝芝做说客。舒骏陪女友雨画逛圆明园遗址去了,打手机根本不接电话。芝芝的“HI到底”小酒吧今天开业,也没空。
彻骨的寂寞寒冷。亚伦火了,走下楼去,推出威风凛凛的摩托,发动。
黑狼他俩的爱巢不难找到。亚伦用酒瓶砸破窗户,“砰砰砰”’!这时的黄昏忽现火烧云,红光笼罩的妖气直冲霄汉,平空里一记重雷击下来,将一棵老银杏树直劈两半,而世界,是霞光下静静的邪恶的黄澄澄的一片。
霎时,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雷雨路过此地,顿起满街泥泞。
黑狼环抱着白芙开门出来。
亚伦这才看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令他色授魂予、心旌神荡的美貌女子。
“黑狼,我杀了你……”他本来已过了浪漫胡闹的年龄,他的来,只为求一死。
黑狼静静走去,一把揪住亚伦的衣领,扬起一拳,亚伦闪过,飞脚直取对方下盘。
白芙脱口哭叫,花容惨淡失色,她猛推黑狼入室内,小声道:“我哄他回去,就来。”“可是,可是外面在下雨呀……”黑狼取来淡桔色透明雨衣,为她披上,深情注视,又欲吻,白芙心中大痛。
白芙婀娜地飘出,去拉亚伦的手。
“你翅膀硬了是吧?……”亚伦把牙咬得咯咯响。
“别说了,我们回家去,还不行么?”
跨上车,发动。“宝宝,我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会怕死吗?我只是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是回答,你那些网友呢?……你了解我太多,还是,他比较适合我?
埋头半晌,白芙说:“你理想中的‘丁克’家庭,我做不到。”
亚伦在房内家庭影院放送惊险莫名的片子:《断箭行动》——一群丧心病狂的歹徒,窃得核武器一枚,装上小火车。小火车向某一座中型城市开去,他们以此胁迫、勒索,与官方讨价还价……核武器有定时装置,一旦爆炸可以毁灭这座城二十次!影响达二十五年!
亚伦是一直不要孩子,他要长久的二人世界,他要“丁克”。
果然,亚伦顾左右而言他:“老太太因为我们的事,生气病倒了,三天来不吃不喝……”
这一招奏效,白芙内疚地哭了。她对老人有感情。
“小乌龟长个儿了,也没有人喂它肉丁儿。你的三只小白兔,大白菜也快吃完了,还有我早餐喝的豆浆,她们老是买到假的变质的……”亚伦借题发挥。小乌龟是老人的精神寄托,小白兔是白芙的宠物。
白芙揉着眼睛哭得更伤心了。
荧屏上,警方的侠义英雄跃上小火车,摸着核武器,施行密码解锁,爆炸时间进入倒计时,车厢上方展开激烈的枪战。
亚伦受相思苦熬终于克制不住,伏下身吮吸那朵花蕾,又探向她的神秘山谷,神经末梢颤着,如含羞草绿叶舒展。
惊险剧情己过,核武器定时装置己拆除,疾驰的小火车嘎然而止。
而此时亚伦沙发上,两条鳝鱼正忘情地浴火狂舞。
事毕,她那么地想洗澡。在莲蓬喷头下冲了半个小时,觉得身、面、发都洁净了,关上水,白芙想起在亚伦家的初浴,他偷偷的窥视。
他窥视过多少个女人?想到这一点,白芙突又心烦意乱。
更揪心的是,黑狼送给她的订婚信物玉指环不见了。白芙撇了撇嘴,欲哭无声。
与黑狼,莫非缘尽于此?
深夜,亚伦永是独居独眠,睡得很晚,在网上查他要的资讯。
亚伦上午八点准时起床。今天是四月五日,清明节。该到盘山陵园为老爷子扫墓了。住在杏园的特殊人家,一个电话,高级的专车就开到楼下来。亚伦的“口头禅” 是“高级的”。他凡事都极考究,购物挑最贵的一档,不仅仅因为是“高级的”,而是质量有保证。
亚伦温和地对白芙说,跟我一起去扫墓吧?如匹夫匹妇的小心翼翼。
“盘山附近有庙会,我们挑些小玩意儿回来。”他像个孩子似的兴奋。
闹嚷嚷的一车人,大家的心情都特好,亚伦的姐姐、哥哥、妹妹,还有他们的孩子。车上了高速公路,驶向天津境内的某县。车窗外是碧绿无限的春畴。白芙与亚伦的哥哥亚霓同座,亚霓在某部委搞纪检工作,专抓贪官污吏,查帐查人,他谈论中央大员如说街坊邻里,嫂子去法国工作受刺激回来后疯了,哥哥却另觅新欢。哥哥儿子搞服装设计,可以自食其力了。
副部级以上的老干部的骨灰,很多都寄放在风景秀美的盘山,这里清静,小山蟠龙一样盘曲,风水极好。
相对而言,八宝山太拥挤了。
每年清明,已故部长们的亲属(多在京)前来扫墓,当地父母官必设宴守候,依例挨个儿握手寒喧,以此联络感情。当地政府每年都把接待工作,当成重点来抓,这属于公关活动范畴,搞好了,下次去办事也顺溜些。
轮到白芙与那土地爷握手,他为白芙美之容光惊呆,捏住,不知道松手。这类人她遇过太多。轻轻抽出手,展颜一笑,更显明眸皓齿,整个大厅落座的人,都看向这边。
亚伦不禁自豪,手扶过去,小蛮腰。
“不认识我了么?”甘肃味普通话。
定睛一看,这父母官竟是棉欣。“(下县挂职)锻炼呀?”白芙问。
这里实在不是交谈的地方,那边偏厅又来了一群贵胄,棉欣要率众过去敷衍一下。
仕途得意的棉欣,满脑子开放搞活的棉欣,他像一只高贵的朱鹮,飞到哪里,都是有声有色,可以随心所欲。
盘山陵园,松柏森森。骨灰墙,骨灰堂,涂抹雕饰得金碧辉煌,却透心冰凉,阴气游漾。这里沉睡着那么多战争中幸存下来,“十年浩劫”中逃逸出来,“只作寻常床箦死”的伟人。这里是不为人知的历史记忆的海底。
亚伦的兄姐率领长幼一干人等向老爷子的骨灰盒深深三鞠躬。献上老太太备好的香花。老爷子在海底那战争的幻影中伸懒腰,长长地吐气,似乎不远处的渤海波光涌动,突然掀起滔天巨浪,上空齐齐地滚过一排万钧雷霆,太阳身上的黑子哔剥爆裂,哗哗下坠,水面溅起血花朵朵。
魂灵会聚,而白芙,这个尤物,是众灵侧目、鬼神得而诛之的旱魃。白芙只想远远地逃开。
逃开这个地方,亚伦一帮人来到春阳曝暖的庙会上。亚伦笑着,挑了一个木雕小龙(亚伦的属相),放到白芙的手心里说:“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还是交给你保管比较好。”
“你的病好了,大家都很高兴。”
“以后还会不会离开我?”亚伦的病虽好却已不是小伙子,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他只想在有生之年,与白芙相伴。
白芙不敢作肯定回答,只歪头笑着说:“我不属于永远,也不知道未来。”
归程何迢遥,困极的白芙在亚伦怀里睡着了。
正值多风季节,香港与澳门相继回归,建国五十周年有大阅兵。那天很热,北京在没完没了的忙和累之中,迎来了静美的秋。在每一个大庆之日,市政府都实行了交通管制,于是堵车频仍。亚伦倒有法子带白芙去看艺术家们的表演,走的时候,年逾古稀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向他们挥手。
看过龙泽湖夜景里珠围翠绕的花灯展,亚伦带了相机,不停地拍,把花容月貌的白芙摄进脑海里。
香车宝马,来到天安门广场,黄昏的霞光下,有人在放风筝,一条约十米长的的飞天蜈蚣,花花绿绿,摇头摆尾,蔚为壮观。持线者面有得色。白芙动了童心,也想试放,夺过那人手里纺锤形的一锭线。
亚伦笑着看。是的,黑狼有骚扰电话来。是的,白芙历过,或者将要碰见一些青年才俊,诚如野草滋生地火蔓延,诱惑无处不在。在爱的期货市场上中原逐鹿,胜者其谁?
白芙不会控制,蜈蚣失了飞舞的神韵,忽喇喇一头栽下来,广场上众人惊呼。
一行与此情此景很是契合的诗句滑过亚伦的心尖:“……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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