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握手》爱情困境深度解析

离开美国时，除了极少量美金和随身衣着外，丁洁琼的全部个人财物都被扣留。她参加“曼哈顿工程”后写给苏冠兰而其实是给自己看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出狱时并未退还。甚至连一九三四年她赴美时携带的，苏冠兰在过去五年中写给她的全部四百二十七封信和几十张照片，还有一九三四年之后苏冠兰写给她的另外几百封信和上百张照片，也都被扣留。理由是由于这些东西长期保存在她这位物理学家身边，乃至今天仍在不停地放出射线，敌方可能通过对其中放射性尘埃和射线本身的分析得到“核情报”。甚至连她亲手栽培、精心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兰草也被禁止带出美国，理由是“违反植物检疫法”和为了“保护美国稀有物种资源”。

丁洁琼没有抗议。她知道任何抗议都毫无作用。此外，她真正的目的地并非那不勒斯，而是北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克蕾的话深入了女科学家的心坎：“与您交往使我也喜欢上了兰花。您放心，我会养护好它们的，还会到处向人们介绍和推荐它们。‘中国兰科兰属’成了‘美国稀有物种资源’，从某种意义上说并非坏事。如果有朝一日因此在美国形成了‘兰文化’，那才是最大的幸事呢！”

只有与苏冠兰的爱情，是丁洁琼截至目前的一生中所拥有过的最珍贵、最刻骨铭心的无可替代的瑰宝，是她生命的支柱。然而，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一件东西能证明那段爱情的曾经存在。今天，此刻，只剩下丁洁琼独自一人，面对自己被无情糟践的忠实与纯洁，面对那无可挽回的一切！

丁洁琼绝望了。她埋头于沙发一角，肩膀抖动，开始吞声啜泣，接着又哭出声来，继而失声痛哭。像发生了雪崩，她被深埋其中，寒彻肺腑，通体僵硬，透不过气来！

良久，丁洁琼打着寒噤，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嗓子嘶哑，肌肤麻木，眼前朦朦胧胧。伸手摸了摸，能感觉到满脸泪痕，胸前衣襟湿漉漉的。试着挣扎了几下，能够动弹了。过了一会儿，她仿佛终于挣脱了堆积的冰雪，但是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仍然昏眩窒息。

丁洁琼想起小姚为她准备了一些常用药品，包括安眠药，有水剂也有片剂。离开那不勒斯后她一直夜不能寐，抵达北京后失眠日趋严重，但是从来没有服用过安眠药。现在，她踱到茶具柜前，取出一种安眠药，是略带紫红色的液体；看看瓶签，足够服好几天的。又取出另一种安眠药，装在一只未开封的深棕色小玻璃瓶中。丁洁琼凝视着，思忖着，深深舒一口气，摇摇头。这时她又开始觉得头疼，全身关节也疼，躯体酥软摇晃，气闷难耐之感在加剧。她走到落地大窗前，推开两张窗扇，尽力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清凉的夜气拂拭着她的面庞，使她多少舒适一点了。丁洁琼下意识地探出上身，视野和精神都立刻沉浸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或幻觉，觉得自己身处摩天大楼顶层，周围是万丈深渊，到处充溢着黑色的、黏稠的、富于飘浮力的空气，如同熔融的沥青。她真想采用某个舞姿一跃而出，扑往那无边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跟宇宙合为一体，化为永恒！然而正当丁洁琼试图这样做的时候，视觉器官已经适应了黑暗，辨认出了外界地面上朦胧的花木；有几株海棠的树梢还高过窗台，室内溢出的黯淡灯光映在树枝上，像一幅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油画。她恍悟到自己这套公寓式居室其实位于大楼的一层，即使纵身跳出也不能如愿以偿。

然而，黑色的、浓稠的、富于飘浮力的和沥青般的夜色，还有那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画面，也许还有那清凉的夜气吧，却吸引了丁洁琼。她茫然想了想，熄了室内电灯，款款踱到院中，在草木气味和深秋寒意中独自徘徊。

南迁的雁阵在高空掠过，发出此起彼伏的凄清嘶鸣；此情此景，使她油然忆起哪位古人的词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哪位古人？哦，李清照。当年在美国，丁洁琼曾选译过十几首李清照词作，不是用以发表，而是用来教赫尔。那时的赫尔对中国古典诗词如醉如痴，还一直认为琼的译笔真好，好得“简直像拜伦诗歌的英文原作”。丁洁琼想起来，冠兰也喜欢李清照。他熟谙古典诗词，还熟悉作者身世。大学时代他曾在给琼姐的一封信中说过：我们结婚之后，会像赵明诚李清照那样情趣相投，美满幸福。丁洁琼心中一惊：什么不好比喻，偏要比赵明诚李清照！她立刻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不，我们跟他们完全不同，我们远远好过他们！他们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夫妻相处仅二十年，没有儿女，且赵明诚早亡，李清照晚景凄凉。而我们将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我们的爱情将被载入历史，写成诗歌小说，谱成美妙乐章，被后人世代称颂传唱，当做“忠诚”的象征，成为“美丽”的代称……

“不祥的预感”终成现实。她的命运甚至远不如李清照。李清照毕竟还享受过床笫之欢，与赵明诚有过二十年夫妻恩爱，而她丁洁琼呢！

天哪，怎么又想到了冠兰，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大量事实证明了预感的灵验。她离开美国之前寓居伯克利那一年里，甚至更早些，被囚禁在爱丽丝岛的岁月，对一切已经有所预感。回国途中，特别是回到北京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她猜想冠兰还活着，猜想冠兰仍然从事药物学研究，猜想冠兰会在北京供职，猜想会在北京跟冠兰相逢，猜想冠兰已经成家，成为另一个女子的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冠兰反复说过，此生此世只爱琼姐。冠兰信誓旦旦，一定等琼姐从大洋彼岸归来。如果一直不见她回来，就等她到永远。他还表示，如果琼姐发生了不幸，他就终身不婚！

丁洁琼也有过这样的承诺和誓言。她用三十年时间证实了一切，可是冠兰却没能做到。为什么，为什么啊？丁洁琼是个极端忠实的人，这“极端忠实”太难做到了，绝大多数人根本做不到，但是她做到了。可是，她得到了什么样的报偿呢？

一阵冷风袭来，枯叶在地面窸窸窣窣。丁洁琼也浑身哆嗦了一下。随之而来的一阵猛烈晕眩使她踉踉跄跄，几乎跌倒！

注:摘自蕃茄畅听有声书张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

2024年3月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