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4-06-04 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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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城有座成湘桥
傅 诚
编者转引刘中桥先生导语:
傅诚的文章,从少年时期的简城印象,写到简城近郊的成湘桥,往事历历,鲜明如绘。读罢触动记忆,同声相应。
简阳境内大大小小的桥,或求平安,或循惯例,或图简便,常用所在方位、建筑材质、就近文物古迹取名。例外似乎只有成湘桥。
这座处于要道,今天已很少有人知道的成湘桥,坐落在简城铁路拱桥西侧两三百米的绛溪河北岸上。它原先是没有名称的跨沟小木桥,沟里长年流淌由北而来的山水。到了盛夏,山水汇集,沟面抬升,沟水下注至木桥前,每因桥口狭窄,流泻受阻,与绛溪河的洪峰相撞,导致桥塌路断,人、车和牲口要进城和回返,全靠爬坡绕道。这是张成湘当年矢志拓宽沟渠、镶嵌条石,改木桥为水泥板桥的缘起。
我记忆里的成湘桥那一带林木苍翠,桥下绿草芊芊,浪花轻溅,曲折处水石相激,隐隐若有歌吟。傍晚夕阳沉浸,红霞顺沟铺展,渐远渐淡,最后溶入暮霭,曾是乡村一景。成湘桥与铁路东侧的桂林桥,相距不超过五百米。如今沟流皆已干涸壅塞,“人迹板桥”不复再现,但在弥陀寺山门前,那条山沟仍在,范家小学旁的某个石窟中,估计尚有张成湘的遗骨残存,当地的耄耋老者,应当记得成湘桥的由来。
张成湘生活在食不饱腹的年代,以草民之身,举一己之力,积多年之功,为乡亲修桥,初心或许出自“觉悟”,却应归类为美德,因为它在实质上是庄重严肃,在形式上是慷慨勇敢,其结果是造福一方,口碑流传,的确难能而可贵。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
感谢本文作者的纂言钩玄,让我们重新回想何谓故园灯火、传统风尚,身为游子念念不忘的乡关炊煙、前贤身影,究竟该去何处找寻!
----刘中桥
2017.06
简阳绛溪河铁路桥(马艳摄影)
一
几年前,我和刘中桥先生沿绛溪河向铁路桥方向散步闲聊。那是一个冬日暖阳的下午,阳光照映在水面上,泛红的河水缓慢流淌。记忆中糠醛厂高耸的碉楼早已拆除。高墙内每天三次准点报时的汽笛,不再鸣响。河岸长满毒刺的毛竹林,已被砍光,再也引不来斑鸠、白头翁、绿毛金子等虫鸟筑巢歌唱。那一刻,我俩都触景生情,停止了交谈。临近铁路桥,中桥先生才说,这里过去桂树成林,有一座石拱小桥,就叫桂林桥。穿过铁路,前面还有一座桥,叫成湘桥。估计简阳没有几个人记得了。
我说我知道,修桥的人叫张成湘。中桥先生显得有些惊讶,看我时一脸都是问号。我说,我跟张成湘还有点沾亲带故呢。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中桥先生问,你咋不写写呢?有些人、有些事,我们这辈人再不写,以后就真的淹没了。
可过轿车的铁路桥小桥洞,穿过桥洞后的成湘桥现已不见(王久摄影)
二
要介绍张成湘和成湘桥,还得先讲讲我第一次见到他之前的一些记忆。
我小时候和我妈生活在平泉镇。我爸在县城工作。我八岁那年,我妈才由镇上调回县城。听大人说,我一岁时随母亲从县城去平泉,坐的是牛拉的架子车,走了大半天。我没有一点印象。七年后返城,坐的是六个轮子的卡车。屁股还没坐热,卡车就开到县城的新家了,搬完行李,我还舍不得离开驾驶室的座位。
大简阳给我这个久居小乡镇的孩子带来的震憾难以形容。
我们住在新民街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的具体位置,就在如今的广电局斜对面。大院前的街面宽阔平整,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入夜明晃晃的街灯亮起来,直到天亮。孩子们趴在水泥地上全神贯注地玩打弹子、扇纸烟盒的游戏。直到大人找来,拎起自家小孩的耳朵,在屁股上猛拍几巴掌,我们才赶紧回家。
现今的新民街(马艳摄影)
院子后面是空地,东一处西一处种着蔬菜。空地下面是铁路,有火车轰隆轰隆开来时,我会丢开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蹿出去,站在那个早就瞄准的空地土堆上,看飞驰而过的火车,兴奋得莫名其妙地去数一节一节的车厢。不管是客车还是货车,总是看不够。
等新家安置停当,父亲领我去乡下见姑姑。姑姑家在离城三里开外的张家祠堂。那是我第一次去乡下,也是第一次见到张成湘。
我们走过北门桥,左拐沿着绛溪河上行。河边斜坡长满高大翠绿的丛丛毛竹,弯曲的枝叶覆盖着河岸,岸坎上的路面铺满斗大的鹅卵石。大热天,忽然走进绿阴小道,凉爽极了。穿过竹林小道,前面就是铁路桥。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父亲拉着我的手催我走快点,说:火车要过桥了。眨眼间,一列绿皮火车从桥上呼啸而过,父亲看看腕上的手表说,这趟车是302,正点。
我们在桥下休息了一会儿。凉风穿过桥洞,吹落父亲头上的草帽。远处天边出现乌云,父亲说:要下雨了。
再往前走是一条灰色的土路。路上有座搭着树干的小桥,桥下有个农民在淘沟。他光着上身,腰上缠一条发黄的汗巾,年龄和我父亲差不多。他就是张成湘。听见我父亲打招呼,他赶忙上沟,边甩双手的泥浆,边叫“舅舅”。父亲拍着我的头,说我“占老大”。他马上叫我“大老表”,从裹袋里取出一张两元的钞票,叫我拿去买糖吃。
父亲推辞不收,但父亲没想过,从来没人给我这么大一张钞票,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俩推来推去,我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比赛,并且希望父亲败下阵来。结果是如愿以偿。我接过那张有些湿润的钞票,双手抖个不停,跳起双脚道谢。成湘老表的面孔,好像菩萨那样慈祥。
我紧紧捏着钞票,小心翼翼走过架着树干的小桥。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座位于升阳洞(今天的弥陀寺)下方,靠近绛溪河,宽不过丈余的跨沟小桥,最终改造成水泥板桥面,桥底和桥沟镶嵌上石条,实现夏潦秋霖,畅通无阻,前前后后竟花费了成湘老表几十年的功夫。当地人出于感激,叫它“成湘桥”。
在接下来的路上,父亲又讲,我们走的这条路一直通到土地坳、葫芦坝,是当地老百姓的必经之路。夏天雨水多,刚才成湘老表忙着淘沟的小桥,经常被山洪冲毁,要进城只能从升阳洞那边翻山,来来去去多绕十几里。父亲自言自语地叹息:哎!修桥补路,养儿无数。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明白父亲为何叹气。
走到路边的几间瓦房前,我发现土墙上刷了一层石灰。白灰上面有墨写的方块字。父亲告诉我,这里叫范家小学。学校旁边是操场,操场尽头的山崖边有几口洞穴,我问父亲是什么洞?父亲说是蛮洞,是过去野人住的地方。父亲见我好奇,要带我进洞看看。
洞里很深很黑,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名堂。我们就退回来了。
多年以后,我偶尔想起成湘老表,就会联想起这个洞穴,仿佛上天指引,让我提前见到了成湘老表死后的安息地。但是,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总是模糊不清。直到一幅油画出现。我第一眼看到画家罗中立画的《父亲》,成湘老表的形象才重新清晰。我认定《父亲》的原型就是张成湘。他长得跟油画里的人一模一样。
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图片来源于网络,若涉版权请联系删除)
三
第二次见到成湘老表,是我正式读书以后。
开学了,我插班在简城一小。一小在西街,现在还在西街。
西街比新民街窄,两边是低矮的平房,沿街不少商铺。街口的中药店门前,摆一溜篾笆晾晒不值钱的沙根、黄芪、杜仲……值钱的麝香、虎骨、鹿茸拿铜锁锁在柜子里。
中药店对面有个残疾人,双腿蜷曲不能直立。光头,黑脸,一年四季坐在门口包松花皮蛋。他包的皮蛋很出名,不涩口,能治小儿痢疾。
从中药店往东走,有家木器社,像保密单位。门上写着八个大字:闲人免进,严禁烟火!相当严肃。
木器社对面是一家饭馆,墙上写着“国营”,比木器社霸道多了。饭馆里摆七八张方桌,一桌配四张条凳。平时不热闹,逢场天吆五吼六,坐满了人。国营饭馆有特权。农民进城赶场没有粮票,可以用一斤大米换两斤半干饭。包子蒸得大,带面花的是肉包子,不带花的是甜包子。肉包子油大肉少。甜包子白糖馅,甜,烫嘴巴。
饭馆旁边是县工会,里面住的好像是家属,看不出有办公的样子。
工会对面是一排带门板的平房,白天卸下门板支个小摊,卖些针头线脑,鱼钩鱼线,女孩子扎辫子的橡皮筋,男孩子玩的玻璃蛋。也有零食:炒胡豆,油炸豌豆花,花生米,棒棒糖。看摊的老太太坐在后面打瞌睡。
我读书的一小隔壁有家生资店。卖的都是实在货。犁铧、锄头、打谷机、台秤、抹满黄油的轴承……全是铁,显得冷冷清清。
生资店对面是马号街口。靠近街口处有一家羊杂汤馆,卖血旺和小笼粉蒸肉。价格便宜,味道好。
这就是我每天走来走去的西街,走的次数多了,失去新鲜感,于是又想出城。出城的目的,主要是见成湘老表,想他再给我两元钱。一直拖延到暑假,我独自去了姑姑家。田园生活总是令城里的孩子神往。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老表白天领我上山捕鸟,夜里下田捉泥鳅黄鳝。在太阳下脱得一丝不挂跳进堰塘里洗澡。我与成湘老表也有几次见面,每次他都只是笑眯眯地招呼我,问一句“吃了么”,没等我开口,就急匆匆走了。我很失望。姑姑说,成湘忙,做点小生意,赚钱修他的桥呢。
暑期结束我回城里,途经成湘桥,仔细看了看,没发现那座桥有什么变化。回到家,妈妈说我晒得像条“乌棒”。
从简城一小门外向西南方向看现今西街(王久摄影)
四
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一次见到成湘老表是在那么一个尴尬地方。
那时我已在绛溪公社当知青。上面号召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涉嫌人员集中在专案组办学习班。我所在的公社离城近,据说问题严重,上头也下来有人检查。我被抽调去做临时工,记录违法人员的口供。所谓投机倒把,是指倒手或贩卖粮票、鸡鸭禽蛋大米小麦等农副产品。这些在当时称为统购物资,个人不得上市出售。事关民生,牵扯面大,隔三差五便有人被抓进学习班。上午学习政策,下午交代问题,短的一个星期放人,长的一个月至三个月。
那天又抓进来几个农民,我一眼就认出成湘老表在里面。他也看见了我,还是那样憨厚地笑着。领导照例训话,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领导的训话中,我听出成湘老表是“老油条”,是“理麻”的重点对象。
我把成湘老表叫进询问室,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他沉得住气,趁没有其他人在场,低声请我赶快打电话给公社张书记,要书记想法把他弄出去。
分明是异想天开。张书记咋会管到他头上?
成湘老表见我瞪着眼,又低声解释,张书记知道他做点小生意,是为了修桥。书记还说过要公社和大队也出点钱,但都被他拒绝了。我问他这样冒险受苦修一座千人过、万人踏的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理由是“还愿,修来世!”还说“这个你不懂”。“这个”我还真不懂,但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成湘老表,父亲自言自语的叹息:修桥补路,养儿无数。我鼓足勇气,中午溜出去给张书记打电话。张书记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我以为成湘老表没指望了。接下来的事情,既出乎意料,又带点戏剧性。
午饭后,公社来了两个基干民兵,径直走进学习班领导办公室。不到一支烟功夫,张成湘就被捆了麻绳,在两杆真枪的押送下离开了学习班。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晚饭前领导集中全体学员训话,说张成湘负隅顽抗,不老实交代问题,企图蒙混过关。对这号人的处理是升级。领导还警告学员,武装民兵肩上的枪不是吹火筒,对付投机倒把分子的名堂多得很。关黑屋子,吊鸭儿浮水,坐老虎凳。张成湘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领导拍着胸口表示,如果哪个愿意走张成湘的路,他举双手赞成。
没有谁“愿意走张成湘的路”。当天晚上就有几个同样“负隅顽抗”的家伙,主动找我交代问题。
学习班结束,我又回到生产队。年关去姑姑家,发现那座桥已和从前完全两样:出水口底部用青石铺出一个缓慢的斜坡,两边由条石加固,原先的树干桥面换成了结实的水泥板,比过去宽多了。
五
我从亲戚口中得知,成湘老表在成湘桥建成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死在自己家里。临死前他对生产队长说,死后就把他葬在范家小学旁边的蛮洞里,他不愿意占集体的土地。他想看见乡亲们过桥。队长尊重他的遗愿下葬,用石砖封闭了蛮洞口。
关于成湘老表早年的身世,我是参加工作以后,从我姑姑那里听来的。
成湘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他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活命。五岁那年,一个远游的和尚来到张家祠堂化缘,得知他的身世后,说他与佛有缘,问是否愿意出家?成湘点点头,就跟着那个和尚走了。这一走便渺无音讯。
十多年以后,成湘突然回到老家,还领回一个漂亮的媳妇。张家祠堂接纳了他俩。沾亲带故的亲友在祠堂东边的公地上,帮他建房。对过去十几年的经历,成湘所谈甚少,人们知道的情况是他当了几年和尚,师傅死后他重新还俗,在成都坝上当跑摊匠,有了一些积蓄后成了家。听他媳妇讲话的口音,见过世面的人就知道这女人真是坝子上的人。
开始几年,成湘同张家祠堂的男人一样,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和善寡言,不惹是非。两口子从来没有红过脸。有一年的春节,成湘陪媳妇回娘家,年后成湘独自回到张家祠堂。开初人们猜测他老婆或许放心不下父母,在娘家多住些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仍不见成湘媳妇回来。老辈子们就不得不过问了。成湘不做任何解释。问急了就两个字:离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成湘萌生了要在升阳洞下面那条人来人往、临近绛溪河岸的沟口处,兴建一座桥的想法。他要把原先用树干临时搭架的跨沟小桥,变成稳固的水泥板桥。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在食不果腹的年代,一个草民要凭一己之力建一座桥,想想都疯狂。成湘并没有公开宣讲过自己的想法。这是他一个人的志向。从此,周围的乡亲经常看见成湘孤独地在风雨中淘沟砌石。男人们对张成湘不自量力的行为报以宽容的态度,至多笑一笑。但妇女们对他为何要跟媳妇离婚,始终难以释怀。这个秘密五年后才解开。
那天,范家沟来了一男一女。女人撑把阳伞,背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眼尖的一眼就认出女人是成湘的媳妇,急忙跑到张家祠堂呐喊报信。人们一窝蜂赶来看,果然是成湘媳妇。那汉子是谁?娃娃又是怎么回事?大家交头接耳,惊疑很快代替了兴奋。
倒是成湘媳妇大大方方地招呼各位幺婶大娘,把那汉子介绍给大家,说是她男人。
最让大家诧异的是张成湘本人。看见自己原先的媳妇领着丈夫、孩子,他竟然满脸放光,连声说:回来啦,回来啦!
成湘腾出屋子给媳妇一家居住,自己搬去老表家。每天买肉买酒,话也多了,还背着那小女孩,领着那两口子,去县城逛公园、登白塔、坐饭馆。
我姑姑说,从来没见过成湘老表那样开心,把人家的女娃子扛在肩头上骑马马千,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就跟捡到金元宝一样。
我问姑姑,成湘媳妇为啥要跟他离婚呢?姑姑说,成湘莫得生育能力,感到对不起媳妇,那年回娘家,就主动提出离了。成湘是个大善人,世间少有的大善人。
姑姑还说,十几年前那个女娃娃回来过,跪在蛮洞跟前烧钱纸,烧好大一堆。成湘有钱花了。
我姑姑讲这段往事,已年逾九十。她一边给我讲成湘,一边拿手巾不停地擦眼睛。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就像成湘桥下那条山沟,早已干枯得断了水流。
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