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3-12-13 21:34
1
入宫那年,我只有十六岁。
古老的京都,恰好迎来初冬的第一场雪。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队,从百世簪缨的沈府出发。
一直抬进宫墙的西侧门,响彻云霄的礼乐才戛然而止。
年长的公公恭敬道:
“陛下担心,册妃之礼惹得皇后娘娘伤心,特意不许声张。”
皇帝爱极了皇后娘娘。
这是整个京都城都知道的事情。
宫人也自然不必为此事遮掩。
想来亦是。
若非帝后情深,皇帝又怎会在众多名门贵女中挑了又选。
封我为贵妃,抬我入宫门。
只因他不顾一切迎娶的皇后顾蓁蓁。
是个家世颓败、不懂宫规的小门户女子。
入宫仅三个月,却屡闹笑话,惹得朝堂非议。
他太需要一个知礼数、识进退的世家女子,帮忙遮盖皇后的荒唐。
我的父亲是当朝大儒沈弦,一生著书立学,家风严谨。
作为父亲一手培养的掌上明珠,人人赞我蕙质兰心,典雅端庄。
一举一动,皆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这样的沈云念,自然是为他心上人收拾烂摊子的最好人选。
2
栖宁宫内,香炉袅袅,红烛高照。
伺候我洗浴的麽麽说:皇帝温和善良,娘娘莫怕。
怕我难过,她笑着同我讲起了往事:
早年皇家围猎,陛下还曾因不舍得射杀小鹿,遭先皇训斥。
因为心里委屈,还抱着老奴哭了半天。
麽麽慈祥说着,我便认真听着,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教诲:
你是沈家的女儿,侍君,亦当忠君。
可皇帝,似乎从不这样想。
霜寒深夜,年轻的帝王踏雪而来。
他垂首凝容,目光沉郁地望向我:
“你既进深宫,当恪守本分。除了贵妃的名分,朕不会给你任何东西。”
意思,再清楚不过。
沈家之女,只为博皇后贤名入宫,不配侍寝。
不等我点头称是,帝王又匆忙转身,疾步跨入漫天风雪中。
他是着急去凤锦宫,去哄他的心上人顾蓁蓁。
他迎她入宫为后,与她结发夫妻,曾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如今背弃承诺,一日之内册封四妃,皇后会伤心的。
是啊,风雪满天的宫道上。
与我一同进宫的,还有被封贤妃的定国公之女如宛,淑妃林太傅之女清霜,以及陆老将军的侄女陆德妃。
帝王一日连纳四妾,却不舍得皇后垂泪。
只能屈尊纡贵的去凤锦宫赔礼道歉。
他央着哄着告诉皇后:
“沈家的女儿,不过是帮你打理后宫,为你博得贤名的工具人。”
“其他的世家女,是朕需要拉拢朝廷重臣,稳固裴氏江山的不得已之举。”
九五之尊的皇帝,如愿保全了心上人,免她因繁琐宫规受难垂泪。
可无数的世家女,也从此被困十丈宫墙,再不见那风光霁月,河山沧沧。
雪落无声,四周寂静。
良久,陪我站在殿门前观雪的青禾,蹙眉劝道:
“小姐,会着凉的…”
我摇摇头,压下满心的凄然:
“不是小姐,是娘娘。”
曾经意气风发的京都城才女,也被心上人万般呵护的沈云念,已经死了。
死在了明德元年,大雪纷飞的这天。
3
入宫第一年,皇帝从不曾踏入后宫半步。
除了忙于朝政,剩下的时间,便是陪伴皇后。
春来会折断槐花陪皇后做包子,夏日会在池水捕鱼烹鱼脍,秋日又采摘桂花看皇后酿酒…
到了冬日,两人便在偌大皇宫中,你追我赶的打雪仗…
只因皇后思乡,他便陪她做尽不合宫规之事。
他许心上人椒房专宠。
却不妨碍将其他的世家女又一个一个的接进宫。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要保这江山社稷百年无忧,需要她们背后家族的帮衬。
后宫嫔妃,皆是定国安邦的名门之后,或是挥斥方遒的将门之女。
可隆重的册封礼,却将她们锁在深宫。
帝王不管不问,任由鲜活的她们,昳丽尽失,明珠蒙尘。
金銮殿上,群臣为这些事闹翻了天,纷纷跪求:
陛下要为子嗣着想,要让后宫开枝散叶。
年轻的帝王当场大怒,语气凌厉慑人:
“皇后一日不怀皇嗣,后宫妃嫔更别妄想。”
一句话,再次保住了心上人。
那些想要扶自己女儿上位的朝臣慌了神。
那些想使些手段加害皇后的妃嫔们,也瞬间慌了神。
一时间,前朝和后宫,竟变得无比祥和。
没有人上书,没有人争宠,人人都在祈求老天保佑:
保佑皇后早日有孕。
保佑这满宫的妃嫔能早日承宠。
直至明德三年初春,如死水一般寂静的后宫,终于传出了喜讯。
新皇登基三年,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小皇子。
可得知喜讯的那天,皇帝却当场大怒,拂袖而去。
4
因为这怀孕之人,不是享椒房专宠的皇后。
更不是已被册封的世家妃嫔。
而是一个身份低微、在浣衣局做工的粗使宫女。
这是皇帝与心上人冷战半月,某夜醉酒做下的荒唐事。
一朝承恩,身怀皇嗣。
如此喜讯,却惹得龙颜大怒,连砸了满殿的瓷瓶。
消息传到栖宁宫时,我正与叶贤妃在外殿下棋。
她是阳华长公主的女儿,是皇帝的表姐。
行事恣意,纵使皇帝也要避三分。
僵持之际,依偎在她旁边的狸猫轻巧跳上来,尾巴扫乱了棋盘。
叶贤妃怜爱将它抱起,笑得肆意明媚:
“小畜生,真不要脸。”
沈宫女意外承欢,向来沉稳的皇帝彻底乱了套。
可这是大周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保住。
既然打不掉,只能册了美人的封号,还要想办法瞒着皇后。
从不愿踏入后宫的帝王,一日三次来到栖宁宫,目光阴沉,责令在场妃嫔:
“谁若敢走漏风声,当即杖毙。”
可喜怀皇嗣的沈美人,却紧紧拽着我的衣襟,哭着跪地不起:
“求贵妃娘娘,赏奴婢一碗堕胎药。”
“奴婢是有心上人的,只差两年便能出宫成婚了…”
她疯了一般,将头磕了又磕。
支离破碎的悲恸,如同困兽走投无路的哀嚎。
可谋害皇嗣,当诛九族。
身在深宫的人,哪是为了自己活。
不过是吊着几丝念想,为了宫外的人。
能熬一日,便熬一日。
良久,那只紧紧抓着我裙摆的手,才慢慢松开了。
她安安静静地站起身来,由着宫人梳妆打扮,为她换上华丽的宫装。
像是听了劝。
又像是认了命。
沈美人有孕后,皇帝特意叮嘱宫人:
绝不允许一只鸟飞进凤锦宫。
他是真得怕了。
他许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为江山社稷只能失言。
他许皇后椒房专宠,情意忠贞,却又管不住下半身,强占了宫女的清白。
顾皇后虽出身偏远定州,于乡野间长大,可性格刚硬,决容不得一丝欺瞒和背叛。
若有心人把沈美人有孕的消息,想办法透漏给皇后,定会酿成大祸。
可亲手种下的因,又岂能不结果。
春去秋来,雁声阵阵。
沈美人怀胎六个月时,还是被皇后撞见了。
5
中秋宴将至,我如往常般去凤锦宫,呈报宫务。
未临近殿前,便听到皇后嘶声力竭的控诉:
“裴昭,你就那么等不及吗?你说过要等我诞下皇儿的…”
“你身为皇帝,大可以去宠幸后妃,可你为何要强占一个宫女…”
皇帝由着她骂,一遍又一遍,不断地认错讨好:
“蓁蓁,是朕糊涂,是朕酒后失德,对不起你…”
“可沈美人就是个宫女,朕不会负你。”
“蓁蓁,原谅朕一次…”
皇帝的话未说完,殿内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而后是皇后绝望的哭喊:
“当年定州城相见,你瞒着身份,骗我是寻常公子,我才与你定情;如今后宫皆知你的荒唐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裴昭,你又骗了我…”
秋日天高气爽,值守殿门的李公公却淋漓大汗。
看来,来得不是时候。
我自讨没趣,刚要转身离去,却听殿内传来帝王慌张的怒吼:
“传太医,快传太医~”
6
凤锦宫里,满殿寂然。
老太医神情忐忑,诊了又诊。
良久,才如释重负道:
“恭喜圣上,皇后娘娘有喜了,将近两月,切莫再动了胎气。”
听完太医回话,皇帝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抚着皇后的小腹,眉目掩不住的疼惜:
“你哪里不舒服,要吃什么东西,统统告诉朕。”
可靠在床榻上的皇后却不动声色拂去那只手,冷然恭敬道:
“臣妾也恭喜陛下,终于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踏入后宫的门了。”
皇帝面露难堪,可下一瞬,又满般柔情的赔礼道歉…
我垂下眼睑,不忍再听,带头走出了凤锦宫。
其他妃嫔也识趣退下,各回各宫。
白玉雕砌的长廊里,叶贤妃如释重负:
“终于出来了,得回去看看那些猫崽子们。”
梧丽宫的狸猫如意,也生崽了。
为这件事,贤妃派人搜查了整整两天。
最终,也不知道是被哪只公猫祸害的。
7
皇后怀孕,后宫更清净了。
皇帝特意下旨:
众妃嫔不必再往凤锦宫请安,以免扰了皇后休养。
因这一句话,众人见到凤锦宫也开始绕道走。
只怕哪日龙胎有损,自己却成了含冤而死的倒霉鬼。
秋日迟迟,我也闭门不出。
整日在殿中,查看宫务账目,核算月银俸禄,履行着我的贵妃职责。
栖宁宫的那颗梧桐,落下第一片秋叶时。
叶贤妃抱着狸猫如意,走了进来。
向来艳丽绝姿的她,如今却穿了素青的宫服,头上只簪了一支银纹白玉簪。
开口时,声音也蒙上一层薄雾:
“陆府的老将军,昨日去世了…”
蓦地,我手中的桃花醉偏了口,不慎洒了裙摆。
我摆摆手,待宫人们识趣退下,才强压着心思,将两个杯盏斟满。
“宫苑桃花繁茂,可酿出来的酒,总是苦涩;还是陆府的桃花好。”
她这样说着,却喝了一杯又一杯。
是啊,还是陆府的桃花好。
大抵是我十岁那年,不小心闯了祸,怕素来严厉的父亲责罚。
便哭了一路,跑到了陆家。
陆老将军见状,连忙把我抱在怀里哄着:
“阿念莫哭,阿念莫哭,等你快快长大,给陆伯伯做儿媳妇就好了。”
“我家大郎沉稳,二郎机灵,随你挑…”
那日,九岁的叶如宛从桃树探下头来,央着母亲阳华长公主:
“我长大也要给陆伯伯做儿媳妇。”
童言无忌,在场众人笑作一团。
原来,历历在目的事情。
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8
许是忧思过重,皇后这一胎,怀得不太安稳。
四个月时,便险些流产。
皇帝着急不已,连夜把太医院的所有医官,喊到了凤锦宫伺候。
从医官到宫婢,再到皇帝,全都围着他的心上人忙前忙后。
忙着忙着,大家也就忘了,后宫还有个即将临盆的沈美人。
岁暮将逝,又一场大雪落满宫墙,白得让人心惊。
风雪静止的那一夜,沈美人胎动了。
这个无权无势的低微女子,从深夜熬到天色微明。
血染床榻,才生下大周国的第一个小皇子。
可这个拼命生下的孩子,她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面色苍白的她,从始至终,都紧紧盯着门口。
“奴婢的老家在沧州,若是生了女孩,便埋一坛女儿红,若是生了男孩,院中便种满桃花树。”
说着,她虚弱的笑了:
“娘娘,您知道,为何要种桃树吗?”
我压下满心的凄然,点点头。
想说话,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躺在床榻的沈美人不再看我,依旧紧紧盯着门口。
直至呼吸微弱到不可察觉,那苍白的面色才扬起一抹笑。
“终于,回家了。”
9
诞下大周皇长子的沈美人,就这样安静去了。
她一生如蝼蚁低微,连个全名都没有留下。
所求所愿,不过是活着,活着与心上人相见。
可最终,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出深宫,去赴那年少之约。
为她料理后事的时候,才发现,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桃花梳。
那是她心上人亲手所刻。
以梳为礼,结发同心。
“若生男孩,院中要种满桃花树…”
“娘娘,您知道为何要种桃树吗…”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是为酿那桃花醉,良辰吉日娶那心上人。
更是为亲手刻把桃木梳,许她一生恩爱,白首不离心…
一梳夫妻恩爱,二梳比翼双飞。
曾经,也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红着脸递来亲手所刻的桃木梳。
他说:阿念既已及笄,我要赶紧让家父来提亲…
我与他等啊,盼啊。
偷喝了好几坛桃花酿。
可等到最后,却等来一纸圣意:
沈家之女云念,温婉娴静,蕙质兰心,特封贵妃…
往事伴着窗外漫天白雪,翩然而过。
都道:白雪逢新岁,又是好收成。
可我只觉得:心里满是废墟。
再长不出一寸草,一枝花。
10
明德四年,暮春时节。
一直胎像不稳的皇后,也即将临盆。
凤锦宫里,皇帝寸步不离。
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参汤喂了一碗又一碗。
直至深夜,皇后终于平安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稳婆报喜,皇帝目色微怔,紧紧搂住皇后,语气尽是疼惜:
“蓁蓁,我会给咱们孩子最好的一切。”
可就在满殿宫人要松口气时,其中一个小皇子,却没了气息。
老太医颤巍巍道:
“皇后娘娘本是早产,胎儿极其虚弱,如今幸存的皇子,更需要精心照顾。”
得知噩耗,皇后痛哭不已。皇帝更是心疼。
一怒之下,将接生的稳婆和太医,以失职之罪逐出皇宫。
无昭,永生不得入京。
幸存的那个皇子,被皇帝赐名为奕临。
君临天下的临。
阖宫上下皆知,这是皇帝对嫡子的珍视。
而由沈美人所生的皇长子,被赐名为奕安。
安分守己的安。
交由我这个安分守己的贵妃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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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既诞下嫡子,后宫妃嫔也有了承宠的机会。
后宫的世家女,就如春日的繁花,年复一年,开了又败。
也有人结出了果,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可即便如此,皇帝最爱的,依旧是他与皇后的孩子。
每月光顾几次后宫,不过是笼络世家大族的手段罢了。
四妃的宫殿,皇帝却不常来。
叶贤妃的梧丽宫,皇帝只去了一次,就气得当场离开。
据说是被贤妃指着鼻子骂走的。
林淑妃那里,也曾有宫人传唤侍寝,可走进殿门,却被茶盏砸破了额头。
林淑妃的母家位高权重,敬事房的人惹不起,便识趣卸了淑妃的侍寝牌子。
陆德妃,自从叔父陆老将军去世后,便终日潜心礼佛,不问世事。
因怕群臣非议,皇帝最终也只能来栖宁宫坐上片刻,以示恩宠。
雨打窗牗,宫苑杏花悉数落下。
栖宁宫里,久坐半天的皇帝才开了口:
“朕总觉得,你未入宫前,便见过你…”
我垂下眼睑,为他沏茶:
“顺昌三十七年的夏日,臣妾曾进过一次宫。”
一句话,却让帝王蹙了眉头,不再说话。
顺昌三十七年,是他一生不愿触碰的痛。
那年,先皇偏信宠妃之言,借巫蛊之事废黜皇后。
多亏以沈叶陆林为首的朝廷重臣以命求情,才保住了被囚华英殿的太子裴昭。
帝王不再言语,我索性也不再说话,专心缝起奕安的小衣服。
徒留殿内茶香袅袅,窗外雷雨阵阵。
良久,帝王轻叹一声,打破满殿寂静:
“你进宫多年,恪守本分,朕欢喜的很。”
他目光柔和,似有期待。
可接下来的话。
却让人如坠冰窟,四骸森寒。
“奕安毕竟是宫女所生,所以朕打算,给你个孩子…”
嘭地一声!
窗外天雷乍响,如是地动山摇…
我只觉得整个人浑身冰凉。
脑子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思考。
进宫七年,我曾预想过无数遍眼前的场景。
可等它真正发生,我却仿佛天生失语,发不出任何声音。
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
说沈家的女儿早有心上人,不愿侍寝为吾皇生育皇嗣?
说身居贵妃之位,我有奕安足矣,不该再妄想君王恩泽?
我从来没有度过那么漫长的时刻。
长到我的心在油锅里滚了一遍又一遍。
我唯唯诺诺地起身。
唯唯诺诺地屈膝。
刚要开口,一向稳重的常顺公公,却慌慌张张冲进了栖宁宫。
他声音嘶竭,神色惊慌,进门便扑倒在地上:
“陛下,出大事了…”
12
明德七年,天乱了。
这年,南楚、大渝两国,联手犯我大周江山,意图裂土而分。
敌军以五倍军力,左右围剿北境。
消息传到京都之日,我朝已丢失三座城池。
边境将士苦无支援,只能频频败退,退守到虎跃关待命。
得知边关危急,定国公率军二十万,连夜奔赴北境,意从敌后包抄。
困守虎跃关的将士们,同样急等援军。
可陆老将军已逝,朝堂再无稳操胜券的大将可用。
江山危机之时,在家守丧的陆家儿郎,夜叩宫门,请命抗敌。
消息传到栖宁宫那日,我失手打翻一个紫砂杯。
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灼红了一片,疼意四骸蔓延。
陆家儿郎率五万大军出发那日,京都城风和日丽。
素来好学的奕安,却死活不愿背功课,央着我陪他放风筝。
他说:“贤娘娘说了,今天最适合放风筝了。”
眼前的小人,搂着我的脖子,可怜兮兮的央求着。
我拗不过他,只能蹲下身子,笑着捏捏那张软糯糯的小脸:
“下不为例。”
那一日,京都城里,百姓夹道欢送,送陆家儿郎远征。
那一日,十丈宫墙下,我和三岁的奕安牵着风筝,努力把它送上天。
五万军马抵达虎跃关那日,足月的皇后再次临盆。
为求母子平安,皇帝特意跪在安华殿,祈求神佛保佑。
从前我不信神佛。
可如今,却心心念念想求些什么。
便在殿中也摆了小佛堂。
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国泰民安。
边境再无战事,四海皆宁。
许是神佛知我心意,边关捷报频频传来。
说那陆家大郎武艺高强,用兵奇诡,打得敌军连连后退。
说那虎跃关万般凶险,陆家二郎却趁夜色潜入敌营,取了那敌军首级。
说为保边境安宁,陆家儿郎请命驻守北境,皇帝应允。
圣旨下发的那一日,长姐也以命妇的身份入宫,探望我。
她是庶母所生,对我百般疼惜,可我却害了她。
若不是我当时拒绝入宫,曾在月色掩护下跑到陆府,却被皇帝监视陆府的人发现。
苏陆两家即将联姻的事情,也不会传到宫中。
可圣旨已下,皇意难违。
为打消皇帝猜测,为我在宫中铺出一条宽路,长姐替我嫁到陆家。
嫁得,是陆家长子陆蓦平。
见我重提往事,长姐拍着我的手,温柔笑着:
“说什么傻话,蓦平待我极好;只是苦了你与二郎,一对有情人,却从此高隔宫墙,再难相见。”
一杯杯的白茶喝下去,苦得让人舌根心口都在疼。
若长姐不提,我早已不敢回想那些往事。
陆家二郎,陆蓦安。
他一直都是这世间最好的公子,也是这京都城最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会带我去庙会祈福,会带我坐在屋顶看月亮。
还会偷偷带我去喝他亲手酿的桃花醉。
喝到大醉时,他晃悠悠闯进沈府,在院里耍了一顿好刀枪。
最后揪着我爹的胡子嚎啕大哭:
我陆二郎,就要娶沈云念为妻,怎么了,怎么了…
我爹任他闹着,沉默不语,我娘掩面哭着,无能为力。
少年郎也哭,哭着被陆老将军绑回了家,哭着听皇家仪仗,册迎贵妃。
我不恨造化弄人,命途多难。
只恨十丈宫墙太高,遮挡了这人间的风光霁月,
也遮挡了梦中少年的眉眼沧沧。
临出宫前,长姐紧紧握着我的手,双眼通红:
“那日的风筝,他看到了!”
放风筝,祈平安…
少时相约一辈子的事情,如今却隔了一道厚厚的宫墙。
“二郎说:阿念平安,便是他的平安。”
可阿念所念,唯有蓦安。
13
宫里的日子,是要熬的。
熬不住的人,便失了宠,发了疯。
熬得住的人,也不过是继续锁在四四方方的墙里,吊着那些无望的念想活着。
熬到明德八年,明艳的仪贵人发了疯,活泼的许昭仪被打进了冷宫。
熬到明德九年,皇后的小公主溺水而亡,帝后悲恸不已。
熬到明德十年,皇后兄长顾迟赈灾有功,特被提拔为户部侍郎。
这一年,京都再传大捷,驻守边关三年的陆家儿郎,已率军收复平崖关,孤雁关…
皇帝大喜,当即传令,命陆家儿郎中秋入京,受封赐赏。
明德十年,月圆佳节。
这早已枯死的十岁春秋,兀地重新活了回来。
金銮殿上,众将论功行赏:
陆家大郎陆蓦平,特封护国大将军。
念其夫人沈氏有喜,特留任京都,官从一品。
陆家二郎陆蓦安,特封西北军主帅,统管边防事务,无召亦可回京。
那日中秋宴,皇帝与群臣在前朝畅饮。
我被叶贤妃拉着,在漫长的宫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更声阵阵,临近深夜。
热闹的宫宴才结束。
我与叶贤妃站在远处,看着朝臣们依次走出,顺着白玉石阶而下,缓缓走出这宫门。
一个。两个。三个…
人群渐渐稀疏,我却不敢眨眼。
只求这满天神佛保佑,让我如愿见他一面。
只见一面,只见一面。
信女此生不再妄求,只盼那人岁岁平安。
只求此生再见一面,抚我与他心上寒霜。
我盼着,想着,等着…
直至最后,人群已然散尽。
叶贤妃的手帕绞成一团,却依旧和我一样,痴痴望着远方。
望着,盼着,等着…
等到热闹片刻的宫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等到月亮斜了又斜,秋日蝉虫早已噤声。
等到我的心仿若在滚烫的油锅里,煎了一遍又一遍。
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才从殿中从容不迫的走出。
一步一步,与并肩而立的兄长走下台阶。
“陆蓦安…”
我死死咬住胳膊,死死压制着本能的呼喊。
看着那人缓缓走向宫门,几次举目张望,却披了一身落寞的月色。
良久,那熟悉的背影,像是预感到什么,猛然回头。
那道饱含了钝痛和思念的目光,直直落在了对面的宫道上。
也直直落到了我的身上。
夜色朦胧,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也无比清楚的感受到: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稳重了,成熟了。
他是陆蓦安!
是非我不娶的陆蓦安!
是我非他不嫁的陆蓦安呀!
我与他相约白头,他许我结发夫妻。
可谁能想到:
有生之年的再度相见,却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真是太久了。
久到他教我酿的桃花醉,越酿越烈,早已承载不住那民间的新婚之喜。
久到那栖宁宫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败,以身做了岁月的祭旗。
月光下,我与他隔着十年的风霜远远对望。
不敢近一步,不舍退一步。
良久,他才颤着手摸向自己的领口处,小心翼翼取下什么。
月色如水。
一枚温润通透的白玉平安扣,被他拿在手里,覆上了霜白。
蓦地,我只觉得内心四处碎裂。
那些铺天盖地的痛苦仿佛钩爪般,将心脏狠狠划破。
他手里拿着的,是那年我托长姐带出宫的平安扣。
“阿念平安,便是我的平安。”
“阿念所念,唯有蓦安…”
我踉踉跄跄往回走,徒留十指扣入掌心,疼意蔓延全身。
徒留这世间有情人含恨相别,终生再难见一面。
14
这年的中秋夜,我拉着贤妃在栖宁宫喝了一夜的酒。
酒意酣畅时,向来闭门不出的林淑妃,在月光中推门而入。
她面若冰霜,眸色清绝,整个人透露着数九寒冬的冷然。
唯有发髻那支粉色芍药玉簪,绽放开丝丝暖意。
“怎么,栖宁宫的酒,叶贤妃能喝,我林清霜却喝不得?”
那夜,栖宁宫灯火通明。
我抱着酒坛子,听林淑妃讲那江湖的快意恩仇,讲那江南的烟雨缠绵。
讲到最后,她说:
“他日我若能出宫,定去江南寻一院落,种满芍药。”
“对,就种芍药,晨起帮它浇水施肥,日落与它对饮说笑。”
可说着说着,她的目光一瞬就黯了下去,徒留烧尽飞灰的冷寂。
“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与它对饮说笑…”
拿着糟鹅掌的贤妃,晃晃悠悠起身,笑身边人太傻:
“这淑妃定是喝醉了,哪有与芍药对饮说笑的…”
淑妃不再说话,只是自顾自走出殿外,折了根树枝,当场舞了一段剑。
桂花树下,她眉目清冷,姿容洒脱。
从不该是这深宫之人,该是那行走江湖、恣意无比的女侠。
舞到最后,叶贤妃也彻底醉了。
她对着手中的那只糟鹅掌大骂:
“裴昭,你个狗皇帝,我是你表姐。”
“表姐你也敢困在宫里,不怕我拆了你的家?”
“你个狗东西,当年就不该让我爹救你,就该让先皇废了你太子位。”
“这深宫八年,我连个聚香楼的糟鹅掌都吃不到,你个狗东西…”
骂着骂着,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徒留满脸泪痕遍布,又被那月色拭干。
最后那半坛的醉花酿,被我抱到殿外,边喝边看月亮。
可看着看着,却哭出声来。
陆蓦安,我的陆蓦安。
你说了要娶我,我说了要嫁你。
可如今,怎就成这样了。
怎么就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贤妃晕乎乎醒来,还不忘笑淑妃小家子气。
说她抱着那手里的芍药发簪睡了一晚,怎么也掰不开。
向来冷然的淑妃,瞬间红了脸,转手又笑我:抱着酒坛子不撒手,还嚷着趴到屋顶看月亮。
说着说着,大家就笑了。
可笑着笑着,大家又哭成一团。
殿外的青禾慌忙推门而入,声音哽咽着劝:
“娘娘们,可不能哭了,宫人们都起来了。”
“国无大丧,天子尚安,妃嫔失仪,会被责罚的。”
你看,活在这深宫,连哭得资格都没有。
哭不出来也好。
哭不出来也好。
至少有口气吊着。
有口气吊着,就能揣着那点念想熬下去。
15
接下来的两年。
我依旧是那做事周到、遵守本分的贵妃。
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只为博一句百官对皇后的夸赞。
自从皇后的小公主溺水而亡后,皇帝也不再来栖宁宫了,连后宫也来得少。
或许是觉得:自己负了发妻,才惹得老天惩罚。
小公主的夭折,也带走了皇后的鲜活。
她不再于春日包槐花包子,夏日做鱼脍,秋日酿桂花酒…
而是一夜之间,做起了循规蹈矩的皇后。
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二皇子奕临身上。
只求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时间一晃,又到明德十四年。
奕安也已经十岁了。
两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也免不了被拿来比较。
奕安自幼不得父皇宠爱,好在聪慧懂事,极有天赋。
三岁识字,五岁成章,如今十岁,已然能读懂些策论了。
如此天赋,让尚书房的先生极为惊叹,频频称赞大皇子惊才绝艳。
先生们夸得多了,皇帝也注意到了。
许是不信,又亲自在御书房出题考两个皇子。
不同奕临的支支吾吾,抓耳挠腮。
父皇给出的问题,奕安总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如此表现,赢得在场众人的一片掌声。
良久,陛下才露出淡淡的欣慰:
“大皇子果然聪慧。”
奕安从小到大,很难听到父皇夸赞自己什么。
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紧张地站在原地。
直到我带他回宫,紧紧倚靠在我身边的小人,眼神才蓦地明亮起来:
“母妃,今日父皇夸我了!”
我压下疼意,紧紧握着他的小手,也灿然笑着:
“我儿就是聪明,母妃带你去吃德娘娘的糖藕酥。”
我一生恪守本分,无意与世事相争。
满心所求不过是四海安定,故人平安,奕安康乐。
奈何世事缠我,扰我,不肯放过我。
第一场秋雨过后,天渐寒凉。
十岁的奕安却彻底病倒了。
再醒来时,神智尽失,俨如痴儿。
16
栖宁宫里,太医们诊了又诊,皆束手无策。
陛下大怒,彻查后宫。
查出的结果,是于常在偷偷下毒,被皇帝当场赐死。
青禾带来消息时,我正给奕安擦脸。
温热的帕子放在手里逐渐变凉,凉得让人心惊。
我儿何德何能,搅得动这后宫风云呢!
那日,我身着贵妃盛服,一步一步走向乾坤殿。
“奕安的身体,已经伤透了。”
“臣妾跪求陛下,允许大皇子留在栖宁宫休养,不再入尚书房读书。”
入宫十四年,我恪守着贵妃职责,安分守己,操持后宫,从未求过什么。
见我长跪不起,皇帝亲自走下台阶,将我扶起。
“朕会派最好的太医,继续为奕安治疗。”
“即便大皇子的身体不能恢复,朕以后也定会封他个富贵王爷,保奕安终生无忧。”
我再行大礼,叩谢吾皇。
一步一步,走出这巍峨宫殿。
一步一步,又走进这寂寥宫墙。
接下来的日子,我盼着、等着,求着…
只愿我的奕安赶紧好起来。
明德十五年。
西北军大将陆蓦安,率军再立战功,受边疆百姓拥护爱戴。
故人平安,可我的奕安没有好起来。
明德十六年。
定国公老将军病逝,皇帝亲自扶馆送葬。
秋日里,叶贤妃的如意也老去了,她将它葬在了西宫墙,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她说:小家伙灵巧的很,轻轻一跃,就能跑出这皇宫。
我的奕安依旧没有好起来。
明德十七年。
陛下正式册封奕临为太子,提拔皇后兄长顾迟为户部尚书。
这一年,皇后庶弟顾谨加入西北军。骁勇善战,年少有为。
可不等我的奕安好起来。
栖梧宫的太医们便被皇帝撤掉了…
17
父皇放弃了他,爱他的娘娘们却永远不会放弃。
林淑妃关起宫门,手把手教呆笨的奕安练剑。
德妃会在太医定期问诊时,亲手为哭闹的奕安做喜欢的糖藕酥。
贤妃更是把奕儿视如己出,不耐其烦地翻着兵书,为手摇着拨浪鼓的奕安讲故事。
每每这时,我便伏在案前整理由父亲教授的那些研学之道。
十三岁的奕安玩得累了,便安静靠在我身边。
“奕安,这世间有许多不平不公之事,其解便在这些书中。你只有读得多,才能为天下黎明谋福利。”
“奕安,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阿娘慢慢说给你听。”
我哑着声音,一遍一遍,耐心说着,央着求着。
可眼前人神色茫然,目光空洞。
下一瞬,便如同受了惊吓般。
将这些纸狠狠撕碎,转身跑到院子里去荡秋千。
一年又一年,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又一场春雨过后,安昭宫的陆德妃去了。
太医回禀:
德妃乃摧心伤肝,久病成疾…
那日,我牵着奕安的手,站在德妃的宫殿前:
“奕安乖,磕个头送送德娘娘吧。”
“没有德娘娘,就没有今日的奕安。”
奕安出生前,皇帝欲安排胎死腹中。
是陆德妃在沈美人生产时及时赶到,救回了奕安的命。
奕安十个月时,染了时疫,高烧不退。
也是陆德妃亲自研磨好药草,深夜前来为奕安服下。
什么摧心伤肝,什么久病成疾…
陆家之女陆语然,一生遍尝百草药,妙手回春好医术。
她死了。
她是被这深宫困死了。
18
深秋又逢初冬,我的奕安十五岁了。
可没有等到吾儿恢复如常,却等到了边关噩耗。
明德十九年,大渝兴兵十万,再犯边境。
西北军拼死抗敌,击退蛮敌数百里。
却不料,回程路上,粮草迟迟未到,大渝国闻讯反扑。
曾许我结发夫妻。
许我白首终老的顾蓦安。
走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中,我听着陆家旧部含泪禀告:
前锋主将顾谨,深陷敌计,被困孤山。
将帅陆蓦安为救皇后庶弟,率百名骑兵冒险突围,却被数十倍蛮敌围住。
最终长枪染血,左臂断地,死在了蛮敌的刀下。
众将士惊闻将军噩耗,以死抗敌,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这场仗胜了,可顾蓦安没了,皇后庶弟顾谨也没了。
我死死扶着身边的案几,努力让自己保持着贵妃应有的稳重。
心脏却仿佛被撕裂了数千次,每一道伤痕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良久,我才听见自己哑着声音开口:
“负责西北粮草调派的,是谁?”
“皇后兄长,户部尚书顾迟…”
殿中之人一字一顿,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那一日,我将那枚沾了血的白玉平安扣,洗了又洗,擦了又擦。
紧紧握着它,从天黑坐到天亮。
直至阳光照进昏暗的殿中。
我才听到自己平静到骇人的声音:
“沈云念,活着吧,继续活下去吧!”
19
就在天下百姓争相悼念陆家二郎时。
安插在大渝国的内探,却传出了陆家兄弟通敌谋反的证据。
满朝文武得知后,几乎大半朝臣都为陆家作保求情。
却不料,奉命搜查陆府的鹰卫军徐潜,查出了陆家兄弟通敌的亲笔书信。
为证陆家清白,大将军陆蓦平自刎于殿前。
叶家派去接应的人,还没有赶到陆家,却见大火漫天。
来人慌张禀报:
“陆将军的夫人,抱着九岁的陆旌自焚于府中…”
我的阿姐。
她一生温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践踏。
她又怎忍心,带走夫君唯一的骨肉,陆家唯一的血脉。
我的阿姐。
她那么胆小,怕疼。
却被这京都城的滔天大火,烧得一丝都不剩。
一丝都不剩。
20
陆家再度出事,朝堂震惊,百官敢怒不敢言。
也是那一日,贤妃如往常般来到了栖宁宫。
哄着奕安读了一遍又一遍的兵书。
临走前,将一枚青绿雕刻虎形螭纹的墨玉,亲手挂在奕安的胸前。
她温和笑着,目光怜爱:
“我的好安儿,贤娘娘只有这个了。”
“好孩子,快点好起来吧!”
下午,皇宫动荡,后宫震惊。
只因梧丽宫的叶贤妃,身穿红衣,持剑杀入乾坤宫。
她血染衣襟,浑身是伤,却还是将剑架到了皇帝脖子上。
“陆家要反,岂有你裴昭今日。”
“陆老将军生前,一心只愿大周江山永固,才联合其他世家,跪求先皇,才扶你登上皇位。”
“如今你却以谋逆之罪,折辱于陆家世代英魂。如此行径,可谓昏君。”
“今日我以命相抵,只为向天下人澄清陆氏清白。”
说完,便在裴昭面前,拔剑自刎,血染长殿。
消息传到栖宁宫,奕安手中的拨浪鼓猝然落地。
我抱着面无表情的奕安,哭到绝望:
“奕安,我们好起来,我们现在就好起来好吗?”
“德娘娘走了,贤娘娘走了…”
“阿娘等不下去了,再等不下去了…”
21
定国公之女叶如宛的死,彻底震慑了朝堂。
她是股肱重臣之女,是开国将才之后,是当今圣上的表姐。
她的死,就如在千里之堤上,点了一个蚁穴。
金銮殿上,群臣跪在殿中,要求彻查此案。
皇帝大怒,却也只能让步,交由吏部去办,调查多日,却始终无果。
“注定查不清的事情,又怎么能查出结果。”
栖宁宫里,我看着院外独自舞剑的奕安,只觉得绝望从心口处无止境地弥漫。
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身穿华丽宫服的如宛,看着殿外教奕安练剑的淑妃,笑得肆意明媚:
“其实啊,我的功夫要比林清霜厉害多了。”
“只是阿爹总说:陆家大郎温润如玉,定不喜欢舞刀弄棍的女子。”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年的陆府。
九岁的如宛从桃树上探下头来,嚷着:
“阿娘,以后我也要给陆伯伯做儿媳妇…”
叶家之女叶如宛,一直爱极了陆家儿郎陆蓦平。
持剑逼宫,血染长殿。
她是以身作葬,诏令百官,还陆家清白。
22
陆家遭难,沈家倒了。
德妃去了,贤妃去了…
那些日子,我静静地坐在栖宁宫。
握着那把故人相赠的桃木梳,仿佛流尽了此生的眼泪。
我不敢提,不敢想。
那些名字和面孔,却在眼前晃了又晃。
血淋淋地压到心头,徒留万箭穿心的疼痛。
深宫二十载,皇后第一次履行起中宫的职责,踏入栖宁宫。
她是奉皇帝之命劝我,劝我为了沈家振作,劝我为了奕安振作。
只因我身居贵妃之位,只有振作起来。
才能帮他的心上人妥帖安排即将到来的中秋宴。
劝我的是皇后。
可哭得梨花带雨,一遍遍说对不起的也是她。
哭到最后,我被扰得心烦意乱。
颤了颤早已干涩的眼睫,陪她去御花园散心。
临近初秋,满池的荷花开得正盛,池中那株并蒂,更为夺目。
见我伸手将其中一支折断,皇后蹙眉不解:
“一茎生两花,花各有蒂,何必毁了去。”
我微微垂首,声音温吞:
“花开并蒂,实为不吉。京都世家如此,皇家更是如此。”
自我说完后,皇后就没有再接什么话。
只是一直望着天际出神,偶尔有飞鸟掠过,她就望着雀鸟出神。
枯坐了一会,我屈身告退。
刚转过身,身后传来皇后涩哑的声音:
“奕安的事情,对不起…”
我身子一僵,迈步离开。
用过晚膳,奕安还没有从淑妃那里回来。
青禾刚打了灯笼要出门去接,却见皇帝身边的宫人苍白着脸,跌跌撞撞地跑来:
“凤锦宫…出事了~”
23
明德二十年,皇后也走了。
一场大火,将自己烧得干净,将凤锦宫烧得干净。
宫人皆传:那日大火,殿外的皇帝哭到疯癫。
殿内的皇后却笑得肆然,骂得畅快。
“裴昭,你个昏君,以我阿弟为饵,残害忠良;我顾蓁蓁,是瞎了眼,是瞎了眼才爱上你。”
“今日身死,为赎我满身罪孽,更盼你日后也遭报应。”
我静静站在那里。
看着大火燃烧到极致,将一切化为灰烬。
看着皇帝状如疯癫往前扑去,却呕出一口鲜血。
裴昭,你也会痛啊!
这就是你帝王权术,苦心孤诣二十年,为保心上人经营的江山吗?
为扶持顾氏一族,你亲手残尽朝堂忠良。
为许心上人恩爱白头,你冷眼看后宫孤魂遍野。
可最终呢。
最终呢。
你珍爱一生的女子,至死也不愿为你留下一捧灰。
留下、一捧灰。
24
顾蓁蓁死了,皇帝彻底病了。
病重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可这病,也病得不是时候。
明德二十一年,边关战事再起。
放眼朝中,早已没有将帅能出征了。
那些忠君为国的良将何在?
在奸佞的谋害中命丧边关。
在皇帝的猜忌中血洒囚场。
江山危急之际,年仅十七岁的大皇子奕安,请命领兵出征。
满朝文武,看着这个痴傻七年的宫女之子,一夕间神智健全,跪在金銮殿请命。
先是群臣愕然,而后连连叩谢皇天保佑。
据说:皇帝更是惊喜不已,于殿中当场昏厥。
乾坤殿里,香炉袅袅。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再次醒来时,我正用朱笔批阅奏章。
他目光一怔,而后神色愕然,颤着手指向我,如同在看鬼魅。
“是你,是你…一直在给奕安下毒。”
我笑着灿然,轻轻压下他的手。
“奕安若非病儿,又怎能活得今日。那冤死的于常在,可是夜夜给臣妾托梦呢!”
明德十四年,奕安身患重病,于常在因下毒谋害大皇子,被皇帝当场杖毙。
可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那些定期来栖宁宫为奕安诊治的太医们,才是真正受皇帝所托而来。
只有天资聪慧的大皇子出了事,他与皇后的奕临才能顺利继承大统。
若非每次问诊前,德妃送来添加乱神散的糖藕酥,太医怎会顺利交差。
若非奕安隐忍装痴七年,他又怎么能活得到今天。
“只是臣妾不懂,奕安出身再低微,也是你的亲生骨肉,也是裴氏血脉啊。”
“他活该。”
面色苍白的帝王,紧紧捏着我的肩头,目色狠决,仿佛要把我捏碎般才能罢休。
“这天下是朕与蓁蓁的天下,这江山自然也是临儿的江山。挡道者,皆死。”
说着,他欲挣扎起身,却被待命的宫人们狠狠箍在床上,动弹不得。
这些年,陆德妃的侍女,一直在为皇帝下毒。
毒发身亡,是早晚的事情。
可我不想让他死。
我怎么能舍得他死,他不配。
我要请天下最好的名医,日日为皇帝调理身体。
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尝尝这肝胆俱裂、心如刀割之痛。
我知道,这不够。
对含冤而死的陆家来说,对枉死边关的大周将士来说,对被遭打压的朝堂忠臣来说,这远远不够。
可我没有时间了,这社稷江山早就烂成了一锅粥,太需要人整顿。
25
大皇子奕安率军平叛,年关平安返京时。
顾迟却连同鹰卫军首领徐潜率两万精兵合围皇宫。
以“清君侧,诛妖妃”的名义,欲扶被囚东宫的太子奕临登基。
危机之时,大皇子奕安率兵前来,手持虎符,调皇城军马,诛杀逆贼。
一同到来的,还有高举陆家军旗的陆旌。
“想不到吧,陆大将军的孩子还活着。”
我将奕安与旌儿递来的两块玉佩,二合为一,恭敬递给床上的皇帝。
“陛下您看,您寻了多年的虎符,在这呢。”
这两块螭纹墨玉,是当年先帝所赐的两块虎符,由陆家和叶家掌管。
螭龙合一,可调大周千军万马。
裴昭登基后,因虎符之事猜忌陆家和叶家,放任奸佞挑拨,冷看忠将蒙难。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叶家的那块虎符,一直在叶贤妃身上。
而叶贤妃去世前,又亲手为奕安带上。
身为世家女,她一生再走不出这皇宫,但奕安能。
陆家遭难时,长姐将孩子交给陆家副将,连同那块虎符,连夜送往西北。
若没有裴昭当年滥杀忠臣,又怎会有奕安临危请命,让两块虎符合二为一。
“安儿能有今日,可是您亲自挑选的四妃所教呢。”
我噙着笑意,望向面色惨白、双眼猩红,却只能躺在床上徒手挣扎的皇帝。
身为宫婢之子,奕安一生不得父皇青睐。
可他不怕,因为有疼他爱他的娘娘们。
栖宁宫里,淑妃教他武艺,德妃为他驱病,贤妃为他调动千军万马。
而我,则依着父亲的教诲,写下一张张策论,予吾儿治国之道。
什么女子不如男。
什么自古尊卑有别。
裴昭,我就是要让你看看。
被你囚禁深宫的世家女,是如何亲手培养出一代明君。
你几欲斩草除根的宫婢之子,是如何清理朝堂,攘内安外。
还庙堂忠臣良将清白,护天下黎民海晏河清。
26
明德二十二年秋,顾氏一族满门问斩。
原户部尚书萧迟,鹰卫军同龄徐潜,因谋逆之罪,凌迟处死。
太子奕临,废黜东宫之位,贬至岭南,戴罪立功。
废太子被押出发的那日,昏迷许久的皇帝,再次醒来了。
又是一场大雪纷飞。
殿外寒风肆虐,满目素白,如同白骨哀哭。
曾经手执生杀大权的帝王,如今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主动同我聊起了往事:
“朕强制迎你入宫,拆散了你与陆家二郎的姻缘,你恨朕,朕知道。”
“可早在入宫前,你也救过朕一命啊。”
我周身一震,听他有气无力地说着:
“顺昌三十六年,我被先皇禁足冷宫,食不果腹,是你送来了一盘糕点…”
那盘糕点…
那盘糕点。
我的脑海中像是有一根弦彻底绷断,心头强烈的恨意铺天盖地而来。
我下意识攥紧垂在身侧的双手,笑得绝望又悲戚。
“送糕点的那个人,从来不是臣妾。”
“那个人,早被陛下亲手杀死了。”
顺昌三十七年,阿爹奉旨修书,在尚书房忙碌数月。
我和长姐特意带了阿娘亲手做的吃食,给久不归家的阿爹送去。
却不想迷了路,闯到了偏僻的冷殿,看到了饥肠辘辘的太子裴昭。
为避免招惹祸事,我拉着长姐想绕路而行。
可走出去许久后,长姐又忽然甩开我的手,折道而返。
将食盒中的莲子羹和其他小菜,送给了被幽禁的裴昭。
当年为他雪中送炭的恩人,从来不是我,而是我的长姐。
可他如今感怀的恩人,早已被他用一场大火,活活烧死在了陆府。
他是想用往昔的情谊,换我一时心软。
却不知亲手翻出的往事,尽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欲保那岭南的皇儿一命,亦不知此番开口,竟将自己亲手祭旗。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陛下。”
见眼前人神色茫然,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恨意。
“您最爱的皇后娘娘,被您亲手逼死的…”
“你胡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迷茫的双眸中戾气翻涌而生,像是咆哮出一场绝望的海啸。
“你胡说…蓁蓁是朕的妻子,朕怎么可能…”
他的喘息声逐渐加重,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
我笑得明艳,一字一句,缓缓道:
“陛下还不知道吧。皇后本就是顾家庶女,为平您心结,才有意隐瞒自己的出身。这么多年,您费心扶持的顾迟,不过是皇后同父异母的长兄罢了。”
“可那作为诱饵,惨死边关的顾谨小将军,才是皇后的亲弟弟呀。”
为了能讲这个故事,我等了多久啊。
久到我这一生,都蹉跎在这十丈深宫了。
帝王几欲开口,却只剩下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要活着,活着等他的皇儿奕临从岭南回来的那天。
可我,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我慢慢走向前。
将那枚绣着桃花的丝帕,轻轻覆盖在的脸上。
而后,双手死死压紧。
皇帝垂死挣扎着,使劲摇头想要挣脱,却没能如意。
良久,殿内终于安静了。
我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再抬手,鲜血染红了那朵桃花。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27
明德二十二年,皇帝裴昭于皇宫驾崩,享年四十二岁。
大皇子奕安顺利登基称帝,定国号昭和。
昭和元年初春,新帝下令,重翻陆氏旧案,为含冤而死的无数将士平反。
京都百姓请愿,于陆家旧址建立祠堂,让陆氏儿郎享我大周子民万代香火供奉。
帝允。同时下令编制新军,赐名忠义。
封已故大将军陆蓦平之子陆旌为一品军候, 统领全军。
宫苑的春花开了一季又一季。
无事可做的日子里, 年轻的宫人们, 三五成群围在那颗槐树下。
看年迈的公公数着手指头,慢慢回忆那些往事。
他讲从前的叶贤妃,会为了宫里那只怀孕的狸猫, 快要掀翻了后宫。
他讲总是闭门不出的陆德妃,会将精心研磨的草药, 分给无钱医治的下人们。
讲到面色清冷的林淑妃时, 公公却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疼意:
“淑娘娘傻呀, 一生不得帝王宠幸, 却甘愿殉葬身死。”
叽叽喳喳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谙世事的小宫女们, 听完林淑妃的一生, 也纷纷红了眼睛:
“真为淑妃娘娘不值, 可惜了她这一生。”
可惜吗?
慈安宫里, 我呐呐自语。
正在哄小皇子走路的青禾, 闻声回过身来:
“能与心爱之人相守, 才是福气。”
蓦地,我想起了明德十年的那年中秋夜。
淑妃一身藕色宫装,于月下舞剑。
“他日我若能出宫, 定寻一院落, 种满芍药。
晨起为它浇水施肥, 日落与它对饮说笑…”
那日,喝醉了的如宛, 笑淑妃太傻, 非要与那芍药对饮说笑。
直至后来, 我们才知道啊。
淑妃口中的它, 从来就不是灼灼盛放的花。
而是赠她芍药发簪,以此定情的他。
那个人,与她青梅竹马, 相伴长大。
亦无怨无悔, 在江南水乡等了她一生。
我这一辈子, 只能困在宫里了。
那些已经错过的事,不能让她错过了。
殉葬假死, 与心上人相守白头…
我与叶贤妃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就由清霜去完成吧。
28
奕安是个好皇帝。
在他的治理下,九州统一, 四海安宁, 天下黎民安康。
看着大周王朝越来越兴旺,奕安与旌儿的孩子们,也一天天成熟稳健。
深宫的日子,好像又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直到昭和十五年春, 梦里终逢故人。
曾许我白头、非我不娶的少年郎, 踏月而来。
他英姿飒爽,眉眼沧沧。
嘴角扬着笑意,又偏下头看我:
“阿念,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我欣喜地朝着他走去。
一步又一步, 郑重的点点头。
年岁藉藉,唯念蓦安。
这一生,终是如愿了。
作者:沈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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